慕香(15)_宋君_學達書庫

一五

　　「是我。你可聽清楚我的話了？小璃為了你，鋌而走險，現在受了重傷。你晚上一定要來！」

　　那男子扯過被子蓋在身上，坐了下來，歎了口氣。

　　「這也怨不得我，她自己太不小心。我現在有家有業，還有這許多的女人，我不想再過窮人的日子了。」

　　「可……可是，那小璃怎麼辦？」

　　「呵，既然你是她的主子，她怎麼辦，你應該比我清楚。」

　　「你……」

　　「我平日對她也不薄，此間她出了事，那袁府豈是我們這些人進的？她伺候了你一場，你就看著待她吧。」

　　「你……你這是什麼話！她……」

　　慕香幾乎說不出話。她不相信這世間有這樣薄幸的男子，竟不管小璃的生死。

　　「那，那你至少把她帶到你的宅子裡，不然她……她可能會死在袁府。」

　　哼。梁萬重輕蔑地笑了兩聲，「這麼塊燙手的山芋，你要扔給我？當我是什麼人？菩薩？還是老鴇？」

　　「你……小璃她……她是你的表妹呀，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也是沒有法子。」梁萬重不耐煩起來。

　　「姑娘請便吧，別耽誤我做事。」說著他抬起身搬起一個女子的臀，繼續動作起來，竟再不看慕香，只大聲說了句，「劉安，送客。」

　　慕香再也說不出話，站了一會兒，恨恨地走出了房門。床榻上淫靡聲響，不堪入耳。

　　劉安見她出來，迎了上去，「慕香姑娘要走？」

　　慕香恨屋及烏，不理他，飛快地往門口走去。

　　「姑娘……」

　　劉安幾乎跟不上她的步子。

　　走到門口，慕香惡狠狠地看了看身後一臉惶恐的劉安，頭也不回地離去。

　　留在後面的劉安，滿臉委屈，心中竟然充滿了遺憾，心中只是想，這慕香姑娘當真是天上仙子，連生起氣來都這樣好看，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見到她。

　　他這般想著，怔怔地立在門口，看著慕香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赤嶼樓的拐角。

　　慕香決意要送小璃走。她知道，小璃待在袁府只有死。說到底，也是個可憐的女子。慕香沒有對小璃說實話，只是說，先送她回鄉下，然後讓梁萬重跟她會合。小璃不出聲，只是無力地點下頭。

　　後門口停著一輛馬車，車夫是個猥瑣的老者，蜷縮著，顯得那樣無力。慕香費力地把小璃扶上車，然後她捧起一個很大的包裹，不重，但已是慕香的全部家當。慕香擦擦額上的汗滴，給了車夫兩隻玉鐲。車夫謝也不謝，隨意地收到懷裡，一揚鞭，馬車很快穿過巷子，混入了人群當中。

　　車上的小璃還在睡，眉間發皺，身體伏在座上，像是一條無力的蛇。慕香看著她，心下黯然。

　　馬車在林蔭路上穿行，逃離黯然的古城。慕香看著外面漸漸暗下來的天色，獨自神傷。

　　一株偌大的古槐撐開傘，輪廓隱約在暮色之中。

　　小璃的家住得並不遠。一個多時辰的路程，慕香便看到了不遠處破敗的村落。她搖醒小璃，小璃欠起身，指著村口迎面的一座土房，咿咿呀呀。慕香聽得懂，她說，那就是她的家。

　　慕香沒有進門，只是在村外就地等著。一炷香的工夫，車夫趕著車回來。慕香問他怎樣，車夫歎了口氣，搖搖頭，上車策馬。

　　慕香沒有追問，知道一家人相見，免不了一場撕心裂肺。

　　回來還是那條路，慕香有些累，坐在車裡迷迷糊糊的，幾乎睡著，卻突然聽到一聲淒厲的馬嘶，緊接著車外一聲悶響，車子劇烈地搖晃。慕香只覺得身後一股大力推來，一聲大叫，身子向前飛出，前額重重地撞在車壁上……

　　終古垂楊有暮鴉。

　　馬車孤零零地翻倒在道路上，兩側是森然的樹木，迎面有一株參天的古槐。

　　慕香的前額高高地腫起。她醒過來時，月光已然透過窗子滲了進來，碎在慕香的側臉上。慕香掀開布簾，吃力地跳下翻倒的車子，卻驚訝地發現，車夫不見了！

　　慕香面色雖然平靜，心內卻掩不住害怕。似乎城裡城外所有可怖的事都一下子湧現在她的生活之中。她竟然覺得自己已經過早地長大成人。

　　她努力地平靜著自己的情緒，抬起頭，心卻再一次劇烈地震顫起來。

　　她看到了方才那株碩大的古槐！

　　古槐枝葉森然，借著月光，慕香很容易看清，上面垂下來七八具倒懸的屍身，如同垂下來的提線木偶。她分明記得，來的時候，她也看到過這株長相怪異的古槐，可是此刻，這株古槐更加怪異，倒垂下來的屍身在月光底下拉下長長的影子，全身裸著，扭曲得不成樣子。

　　這似乎是專門安排下來等待慕香的把戲。

　　有人在看著你。慕香對自己說。

　　可是誰在看著她呢？

　　她只是個歌姬，如今只是個玩物，誰會費盡心機地導演這些戲來戲弄她？她猜不透，等她猜透的時候，她已然不再是當初悠遠樓的小歌姬。

　　慕香亦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竟像是泉水一樣從心底汩汩地流淌出來，很快溢滿周身。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腿腳不再震顫，心中也不再害怕。她知道，一切有果必有因。她亦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開始篤信際遇這回事，但在某一個她看不到的角落裡，一切都有人在替她安排。她是別人演出用的戲子，一如這樹上懸下來的真人的提線木偶。

　　她像是魔障了一般，安靜地走到樹底下。

　　既然不明了讓人懼怕，那就索性看個清楚。自己不再做個順受的女子，慕香感到自己身體裡也多了一個自己，而此刻，這個別樣的自己正在破土而出。這是她第二次有這樣充溢的感覺。

　　在接近樹下的那一瞬間，慕香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後來她費盡心機去追尋的問題：我究竟是誰？

　　此刻的慕香還是慕香，柔弱如蟲卵，堅毅似果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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