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木槿花西月錦繡 | 上頁 下頁
四三六


  他邊跳邊躲,繼續囂張地大笑,「既敢回來,如何不敢接受我的嘲笑?你也太慫了。」

  我的身子太重,剛抓了塊大石頭,便打著趔趄一屁股坐倒在地。我一個勁地大喘氣,涕淚滿面,狼狽不堪。

  他終是收住狂笑,來到我跟前,摁住我手中的大石。

  「真傻,都活了幾輩子了,」他靜靜凝視著我,用湘繡海棠花紋樣的廣袖輕輕拂去我臉上的鼻涕眼淚,嗤笑道,「還是那麼傻,真沒出息,傻得毛都沒有一根。」

  「不用你管。」我冷冷道,「你管不著。」

  我轉過身,背對著他使勁平復著抽泣。

  他在我背後低低地歎了一聲:「其實他也是一個可憐人。」

  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說的是誰,心中陡生怒火,慢慢扭過頭來,「我遵照約定,回來了,現在就隨便你怎麼嘲笑我、虐待我,但是……」

  我盯著他的紫眼睛,一字一頓道:「我誠懇地請求你不要再跟我提那個人渣,好嗎?」

  他卻仰天哈哈一笑,向我遞來一條絹帕。我接過來重重擤了擤鼻子,然後攥在手裡,背過身去看著七夕的燦爛星空。

  紡織娘和蛐蛐輕輕地唱著歌,眼前一樹紫薇開得正旺。纖美的紫花簇掛著夜露在星光下隨風飄搖,閃著清亮的光,好像無數美麗的眼睛,對我們不停地好奇地眨巴著。青草味夾裹著野梔子的芬芳,悄悄地滲進我的心脾。

  「情而生愛,愛而生欲,欲而生癡,癡而生貪,貪而生嗔,嗔而生怨,怨則生恨,恨而生惡。你知道嗎?這世界的原罪其實是無法消滅的。」背後的他忽然開口對我說道,「我也是琢磨了幾百年才琢磨出這道理來。」

  他遞來水壺,我慢慢喝了一口水,斜眼覷他,暗想也不知他今晚要同我講什麼歪理。

  「還記得在仙境潭我給你講過的那個傳說嗎,那對天人眷侶的故事……」

  我微一點頭,依稀記得那天他很激動,我一直猜那其實是他前世的故事。

  「可巧了,那個披著天使外表的惡魔正是原氏的先祖大元神。那個號稱不朽的神王,口口聲聲說著什麼存天道,滅罪欲,垂憐萬物,普度眾生……可是,他為了所謂的霸業,轉眼間,幾乎殺光了我所有的族人,連他的心上人也不放過。可他還嫌不夠,貪心地想變成一個完美的神祇。於是他進入了自己的一個迷夢,想借這個夢繼續修煉,抹去他最後的弱點——他的心上人……」

  他細細看了我一眼,輕輕點了一下我的鼻尖,「這間接地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轉輪,這才搞出這許多事來,卻不想他自己倒在這花西夢中第一世裡便先迷失了,變成了紫陵宮下的一個怪物。」

  「我都說了我不想提了。」我用哭腫的眼睛一個勁瞪他,「再說他原家神仙老祖宗的心上人跟您老又有什麼關係了?」

  他冷哼一聲,道:「他的心上人,正是我的結髮妻子。」

  原來如此,說來真是慚愧,我以前一直以為是紫浮把我掠到這個血腥的世界,其實不過是因緣際會,我讓他背了這麼多年的黑鍋……

  那廂裡,他忽然伸出手,輕彈了一下我耳上常戴的水晶墜子,成功地看到我嚇了一跳,便微笑起來,「我的妻子,以前很喜歡發亮的東西,於是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好不容易找到她,把她拉出了那個迷夢,特地將她托生到一個光明的世界,滿心希望能讓她進入正常的命運軌道,快快樂樂地開始新的生活。不料卻忽略了那個惡魔近乎瘋狂的偏執,他好像越來越沉醉於自己的夢境,甚至於要永久地把我的妻子困在他的迷夢中。於是他還是想盡辦法把她從那個發亮的世界給拉了回來,也就是你這個大傻妞。」

  我聽得心驚肉跳,手一抖,水袋便掉在地上,泉水迅速地滲在地上。我卻不敢去撿,也不敢去看他,只故意粗聲喝道:「你胡說八道!」

  「這位偉大的神王,當著我的面,親手殺了你。我眼睜睜地看著你,還有你肚子裡我們的孩兒,在我懷中死去。他甚至不讓我為你聚起最後那一點魂魄,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墜了下去,魂魄化為碎片……」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變得僵冷,「他逼我成魔,又生生世世詛咒我和你有緣無分。那時的我除了恨以外,也只有恨,於是我便糾集七十二路妖王、四十九天魔王,攪他個天翻地覆。」

  他的語調如惡鬼般淒厲,紫瞳閃爍著無比淩厲的仇恨,如同當年屠城時的狠戾,我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懼,爬離他遠一些。

  過了一會兒,他那望著天際的紫瞳平靜下來,慢慢化為一片淒迷,「我在無休止的鬥爭復仇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歲月,漸漸地,我倖存下來的族人老死了,那些殺我族人的天使也被魔族殺光了。情人也罷,愛人也罷,朋友也罷,敵人也罷,最後都經不住時光的折騰,隨風而化,只剩下那所謂永生不死的魔與神……我和他……」

  他慢慢垂下了頭,完美的側臉一片落寞,好一陣子才抬起頭,把視線投向正慢慢爬離他的我。好在他也不以為意,輕易地追上我,然後在我前方坐了下來,堵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好再一次面對著他正襟危坐。他繼續說道:「直到我跟著你再進入這個夢裡,我終於明白了,他不過是一個過分認死理的傻子,生生世世追求虛妄的完美。他可以冷酷地對待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不可能改變他心中的原罪。我原本也不信,只有在這個夢裡,他才能釋放他所有的感情,愛與恨、情與欲、善和惡……可惜這種夢魂大法最傷神功和陰德,更何況是元神分裂,搞出這不倫不類的雙生子來。即便他是偉大而不朽的神王,最終,完美變成了詛咒,美夢也化為噩夢。是故,我很難說,他的這個夢,也就是他所謂的修行是否成功,但我只要你活下來……」

  我只聽得昏頭昏腦,胸悶氣躁。

  「照你這麼說,那偉大而不朽的神王得了精神分裂症,我和你,到現在還在他的夢裡?」我用力地從鼻孔裡嗤了一下,表達我滿心的懷疑和蔑視,「替我問候你主治大夫!」

  可是他卻恍若未聞,只輕笑了一聲,繼續道:「你以前的每一世,總是孤獨心碎而死,然後自我休眠,渾渾噩噩地進入另一個人生,如今是這個混沌世界的最後一世。雖在夢中勸你醒悟,可是自己也沒有把握,許是前世你已經慢慢學會了忍受,堅強起來,又許是你未來的那個時代太過迷亂,已讓你的心足夠堅強。你選擇活下來,我真的很高興。」

  「夠了,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聽任何一個傳說、任何一個預言、任何一個勞什子詛咒。」我粗暴地打斷他,鄭重宣誓道:「我這輩子再也不想做任何一個夢了,你也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到他,我不是為他活下來的,也不是為您老人家活下來的,我是為我自己活下來的。」

  他溫和地對我笑了一陣,無奈地搖了搖頭,「大傻妞。」

  「我們進去吃飯吧。」他瀟灑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青草,對我一攤手心,「我做了你最愛吃的松鼠鱖魚。」

  我抬起哭花的臉,看著他鬢邊的白髮及眼角淡淡的笑紋和那紫瞳中的蕭瑟,心頭又是陣陣難言的酸痛。

  我傻嗎?我若真傻,那你豈不是更蠢?外界傳言他禪位於長公主,而皈依佛教,放棄了逐鹿中原的野心,卻在這裡為我吹笛。

  我拉著他的手站起來,卻不想放開,低下腦袋抹著淚,點了點頭,「嗯。」

  那夜的月色籠在他的墨發上,有幾絲散發隨著清風微拂向我的臉。我抬頭,他的紫瞳溫柔似水地凝視著我,終是綻開一絲笑意,一時錦繡絕倫。

  他拉著我往前走。

  我平復了抽泣,跟著他走了幾步,忽然心中一動,出聲道:「那半塊紫殤呢?你收著吧?」

  「你問這個作甚?」他停了腳步,回頭淡淡看我。

  「你不是說兩塊紫殤合併,便能使人想起前世嗎?我……我想看看以前。」我吸了一口氣,「現在你給我吧。」

  「你不是不信什麼預言傳奇嗎?」

  我傲然一笑,「最後一次,又能奈我何?」

  段月容定定地看了我許久,拉著我走到那棵大野櫻前,飛身躍起。下地時他手中多了一隻鑲雕花紫檀木銀盒,正是長安之盟時,撒魯爾欲送我的那一隻銀盒。

  周圍安靜了下來,連夏蟲似也屏住了呼吸。一片寂靜聲中,我伸出了手,打開了木盒,一塊紫色的寶石靜靜地看著我。仿佛響應著我的決心,由中心開始,紫色的亮光蜿蜒著寶石的花紋綻開了耀眼的光芒,在黑暗中照亮了我和段月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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