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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她過生日那天,母親和方琳都來了,然而他卻沒有回來,沒有他,再多的熱鬧也不是熱鬧,她在席間喝了許多酒,連母親都看出她的委屈來,與方琳一起扶她到臥室裡休息的時候,握著她的手,低聲問道:「他若是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你可不能一味地吞忍下去。」

  她冷笑,「那我還能如何?」

  母親道:「你這傻子,在怎麼樣也不要忘了,那外面的女人再好,也見不得光,你是堂堂正正的秦夫人,難道還怕她,只要你拿得住,外面的女人,無非就是為了錢,你便拿些錢來打發打發也就算了。」

  方琳卻冷冰冰地道:「憑什麼要給那個女人錢,大姐你受了這麼苦,都是那個女人的緣故,難道你還要忍著這口氣去哄她,這要是我,非要去罵她一個狗血淋頭,決不與她善罷甘休。」

  晚宴後家裡人都走了,只留下她一個人在臥室裡,那臥室很大,空得讓人一陣陣發冷,她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眼眸裡露出一片乾涸的光芒來,內心好似有一千隻蟲兒在嘶咬,恨意猶如雨後的野草瘋長起來,半年多,一百八十多天!

  他從新婚那一夜來過這個房間後,就再也沒有踏進來過,屈辱好似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瘋狂地在她的胸口搗來搗去,她的眼中迸射出一股怨毒的光芒來,「我要讓她滾,滾得越遠越好。」

  她神經質一般地坐起身,隨手披了一件睡袍在身上,赤著腳奔出了屋子,下了樓梯,秦邸裡的丫頭老媽子都被她嚇了一跳,蜂擁著來攔她,她奔出房子,雙腳踩在了涼涼的大理石磚面,磚面上的積雪在她的腳底融化開來,她不顧一切地大聲喊著:「老張老張,出來開車,我要出去!」

  老張慌不迭地跑出來,身上的衣服還沒有穿好,問道:「夫人要到哪裡兒去?」

  她惡狠狠地道:「修道院!」

  下午兩三點鐘,下起了大雪,她一夜都沒有睡好,又受了風寒,這會兒難受得厲害,丫鬟拿了藥來給她吃,她吃了又全都吐出來,雙頰燒得通紅,卻不肯躺下休息一會兒,只是抱著膝蓋坐在地板上,丫鬟來勸她休息,她搖搖頭,只說,「你去把落地窗打開。」

  丫鬟道:「夫人,外面下著雪呢,天冷得很。」

  她渾身發抖,上牙與下牙不住地相碰,卻還道:「我熱,你去把窗戶打開,我心跳得厲害。」

  丫鬟見她不住地發抖,不由地擔心起來,「夫人,要不叫軍長回來吧。」

  她卻猛地拽住了丫鬟的手,雙眸裡迸射出驚恐的光芒來,「別叫他,千萬別叫他,我不見他,不見他。」她的全身戰慄的哆嗦,然而那一句才落,就聽得客室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直奔臥室而來,她的臉色刹那慘白,抬頭看去。

  臥室的門被一腳踢開,咣的一聲彈到了一邊去,秦兆煜如出了籠的獅子,渾身上下發出從未有過的戾氣,他一眼就找到了坐在地板上的方琪,雙目血紅,幾大步便走了過來,一把便將方琪揪了起來,方琪驚叫一聲,戰慄著抱住了頭,嘴唇不是發白而是發紫。

  秦兆煜直接拔出了槍套裡的手槍,這一舉動讓跟隨在秦兆煜身後的呂之鳴等人大驚失色,慌地上來按住秦兆煜拿槍的手,慌張地大聲道:「軍長萬萬不可!」然而秦兆煜卻憑空生出那麼大的力氣來,幾個人也按他不住,震怒地道:「滾!」方琪嚇的渾身哆嗦,從秦兆煜的手中掙脫開來,跌倒在地毯上,卻連爬的力氣都沒有,眼淚嘩嘩地往下落。

  呂之鳴實在沒法子,只好擋在了方琪身前,迫不得已地道:「軍長,你這一槍若真是開了,又將賀蘭小姐置於何地?!」

  秦兆煜的身體一頓,竟就呆在了那裡,呂之鳴趕緊上來奪槍,方琪在地毯上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長髮胡亂地遮住了面龐,顫抖著回過頭來看了秦兆煜一眼,秦兆煜絕情冷漠的目光射入她的眼底,她心中冰封一片,雙眸無聲一閉,便有兩行淚滾落下來。

  她住進醫院是在夜裡,呂之鳴派人送去的,她手腕上的傷口觸目驚心,血珠染紅了一直戴在手腕上的芙蓉冰花玉鐲,幸虧發現得早,這才算撿回她的一條命來,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病室的窗外下起了大雪,天地間一片白色,呂之鳴聽說她醒了,進來探望,低聲勸慰道:「少夫人,你又何必如此想不開。」

  她的嘴唇微顫,「既然他那麼想讓我死,我不如就自己結果了自己。」

  呂之鳴道:「軍長也是一時震怒,少夫人可以做任何事,但絕對不能去碰修道院!」

  她轉頭看看呂之鳴,虛弱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嘲弄之意,「不就是個女人嗎?」

  呂之鳴低下頭,聲音淡定:「若不是這個女人,軍長的命,早就沒有了。」

  雪越下越大,連車站的月臺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冒著蒸汽的火車已經進站,賀蘭穿著一件錦藍色棉斗篷,來車站的時候,修道院的老嬤嬤怕她不夠暖,又在她的腿上加蓋了一條毯子,她坐在輪椅上,目光溫潤安靜,老嬤嬤在一旁道:「該上車了。」

  老嬤嬤推著輪椅朝前面的車廂走,便有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一把按住了輪椅的把手,那輪椅前行不得,賀蘭連頭都沒有回,冷冷地道:「把你的手給我拿開!」

  秦兆煜望著她的背影,低聲道:「你要到哪兒去?」

  賀蘭道:「我自然有我去的地方!」

  秦兆煜只覺得心口一陣陣發堵,他走到她的面前,攔在了她的前面,默然道:「楚州的秦家沒了,你的家也沒了,這世上你除了我之外,再沒有第二個可以依靠的人,你沒有地方可去。」

  賀蘭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雪花自他們周圍飄落,落在了賀蘭的錦藍色斗篷之上,秦兆煜俯下身來,望著賀蘭的眼睛,輕聲道:「我求求你!賀蘭!」

  賀蘭忽然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跟我說話之前,好好想想你哥哥。二弟!」

  他的目光一凝,刹那間被打入冰底,她那決然的目光讓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可笑的小丑,他朝後退了一步,他越界了,越過了那道鴻溝,她冷冷地看著他,一個眼神足可以將他推拒到千里之外。

  雪花在軍帽的上沿積了薄薄的一層,他僵硬地站在那裡,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火車即將發車,賀蘭對老嬤嬤道:「嬤嬤,送我上車吧。」

  老嬤嬤推著輪椅從秦兆煜身邊走過,到了車門口,她揭開了賀蘭腿上的毛毯,伸手將賀蘭從輪椅上攙了起來,賀蘭雙腿難以用力,要靠著老嬤嬤才站得住,她一手才扶住了車門的把手,秦兆煜忽然轉過頭來,聲音暗啞,「嫂子。」

  她的手停在了那裡。

  他靜靜地看著她,目光透出深深的沉鬱與絕望的放棄,整個世界仿佛都模糊起來,「你哪兒也不用去,這一輩子,我不會再見你,直到死,我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還是說出那一句話來,「不到黃泉不相見!」

  一陣風夾著雪花撲面而來,冷冷的風吹在臉上,好似小刀子一點點割過。

  雪花落在人臉上,瞬間化為水滴,冰得紮人。

  他走過去,望著她。

  她的手慢慢地從車把上鬆開,老嬤嬤便要扶著她坐在輪椅上,但他伸手便將她抱了起來,她那眼中頓時迸射出一股慌亂的怒意,他卻什麼都沒有說,抱著她走向了一旁的汽車,司機已經打開了車門。

  秦兆煜微低下頭,將她放入車內。

  車門關上的時候,發出「嘭」的聲響,將他隔在了外面,他靜靜地佇立在車外,耳旁是呼呼的風聲,大得他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清,嘴唇是麻木的,麻木地疼。

  停了好一會兒,他說:「開車吧。」

  司機道:「是。」

  車子很快發動起來,從他的身邊開過,雪花不停地吹拂在他的臉上、身上,他回過頭,看著開出月臺的汽車,這樣的情景,好似在很久很久以前發生過,那時是在邯平,他第一次見到她,她不過是個天真的小姑娘,得意洋洋地對他道:「反正你救我一次,我幫你一回,咱們兩不相欠,後會無期。」

  她那調皮一笑間,當真是眸光如水,明媚如花,隱約就有一股馥鬱的香氣,如蘭似麝,恍若熱烈盛放的千葉石榴花一般,漫到他的鼻息裡,他心中莫名一動,直直地望著她,半晌無言,她卻一轉身就上了汽車,「嘭」地關上了車門,他方才如夢初醒,急忙低下頭來拍了拍車玻璃,賀蘭便隔著車窗朝他擺擺手,笑道:「再見。」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的時間,直到副官走上來,低聲道:「軍長,賀蘭小姐已經走了。」

  他如夢初醒,恍惚道:「走了?」

  空蕩蕩的月臺上,那輛車早已經不見了蹤影,只剩下冷風夾著雪花,無邊無際地朝人身上撲來,走了,她的確是走了,他只覺得全身上下忽然沒有半點力氣,踉蹌著朝前走了幾步,竟一下子就跪倒在了月臺的雪地之上,副官和侍衛趕緊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道:「軍長,軍長。」

  他跪在雪地裡,只覺得好似有一塊滾燙的熱鐵狠狠地烙在了他的心上,心疼得好似要裂開,連呼吸都變得難以為繼,他伸手捂住胸口,難受的大口呼吸,冷冷的空氣灌入咽喉,胸口的炙熱卻仿佛是越燃越烈,烈火般一路燒了上來。

  命運如此可怕與殘忍,給了他美好的最初,卻又給了他這樣絕望的最後。

  不到黃泉不相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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