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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自太祖皇帝于弓馬得天下,皇子們皆是幼習騎射,同在文華殿聽太傅講經筵不一樣的是,每位皇子都有自己的騎射師傅。開國三百餘年來,屢有皇子領兵,中間亦有名將倍出,固然是因為外虜強悍,歷朝歷代征戰不息,亦是因為大虞歷來重武輕文,凡是皇子,沒一個不習武的。

  數十招後,皇帝的呼吸漸漸沉重,手中的劍式亦緩了下來,畢竟臂上有傷,而睿親王劍勢輕靈,不焦不躁,倒顯得攻少守多。趙有智心中惶急,但見燭火下兩人的身影倏忽來去,劍氣吞吐,閃閃爍爍,衣裳帶起疾風捲動氣流,拂得燭火忽明忽暗。

  突然聽得一聲低喝,燭光被勁風所激,齊齊一黯,近處更有幾枝紅燭瞬間熄滅。趙有智心中驟然一緊,果然皇帝被睿王一劍刺傷左胸,但見鮮血緩緩從袍底繡紋間滲出,皇帝卻終究站直了身子,眾侍衛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只恐他傷重。

  睿親王劍鋒低垂,薄唇微抿:「這一劍,是為臨月。」

  皇帝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口氣譏誚:「你別提她——你不配提她。」

  「我為什麼不能提?」睿親王冷笑:「你知道她為什麼肯嫁你?」

  「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是因為你。」在那一刹那,他的眸子在燈光下仿佛籠上一層什麼,隔得看不清:「可是到最後,她都不曾負我,是我虧欠了她。」他語氣忽然溫柔:「可是我與她的一切,你永遠都不會明白。」

  睿親王從不曾在他臉上見過那樣的神色,不覺微微錯愕。

  「當年我第一次在伴香閣見到她,正是一個下著大雪的晚上……」他抬起頭來,望著窗紙上反射的微曦火光,唇畔不禁有了一抹微笑:「那夜是上元,火樹銀花不夜天,滿城的人都湧去東坊看燈,只有她一個人坐在那裡對著梅花喝酒,雖然穿著男裝,但我一眼就認出她原是女子。大家閨秀,竟然會穿著男裝在酒肆裡喝酒,我於是有意上前去攀談,她年紀雖幼,可是談吐大方,與我談天說地,言辭間大有見識,毫不輸與鬚眉。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一種女子,可以是知音知己。而與她在一起那短短兩個時辰,更讓我明白,什麼叫意氣相投,心心相印。我所喜的,皆為她所喜,而她所喜的,正是我所喜。這世上再無一人會那樣明白我,正如這世上再無一人會是她。」

  他目中無喜無悲,凝視著睿親王:「後來我知道她是慕氏的女兒,慕大鈞必不願嫁愛女為我側室。我拉下面子去求了父皇,那麼多年,我第一次為了私事求了父皇,終究如意。能娶到她,是我此生莫大的福氣,哪怕她起初是因為你嫁給我,但最後她終究還是將心許了我。而朕富有天下,在她棄世之後,才知道什麼叫失去,再沒有人可以替代她。」

  睿親王似是恍若未聞,殿中靜得聽得到外面呼呼的風聲,窗隙本用棉紙糊得嚴嚴實實,但有一扇窗紙被亂箭射出了幾個窟窿,殿中燃著幾枝巨燭,忽然箭窟裡透進來一陣風,一枝巨燭的光焰搖了搖,終於一黯,空餘了一縷青煙,嫋嫋散開——他的臉半隱在黑暗中,似乎也是一黯,看不清了。

  過得許久許久之後,他才道:「是你害死了她。」他眼中透著攝人的寒光:「你是皇帝,天下萬物任你予取予求!你口口聲聲說什麼心心相印,你卻連她都不放過!」

  「朕不能不為。如果不是你勾結慕氏,如果不是你逼著朕不能不先下手為強,臨月不會死。」他微微冷笑:「你當年雙手將臨月奉與我,又安得什麼心思?」

  白芒一閃,睿親王一劍狠狠刺到,皇帝舉劍相格,「噌」一聲兩劍相交。皇帝微微喘息著:「你從來沒有失去過,你從不知道失去是什麼滋味,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深刻,所以朕發過誓,絕不容自己再失去。你逼迫朕,朕絕不會讓你得逞。」

  「所以你篡位!」因為用力,睿親王的手背上隱隱墳起青筋,但聲音還是清朗鎮定:「父皇本有遺詔,如若先帝無嗣,立為我皇儲。」

  皇帝腕上用力,終於將睿親王的劍震開,他仰面大笑:「遺詔?原來你就是用那件東西說服了老十一替你大開城門。」他眉頭輕挑:「費了那些周折,原來終究還是落在了你手中,這兩年來,你裝得倒挺嚴實。」

  睿親王冷笑:「你不惜毒弑自己的親生母親,又查抄慕氏滿門,就是為了這樣東西。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樣東西早被慕大鈞送去了關外,慕允逃得一條性命取回了遺詔,坐實了你就是篡位的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皇帝輕笑:「你是父皇的兒子,我也是,為什麼你做得皇帝,朕就是篡位?朕偏要將這天下爭到手裡來,朕就要讓你看著,讓死去的父皇也看著——如今你起兵作亂,你才是謀逆的亂臣賊子!」皇帝微微眯起眼睛:「依律當處以極刑,朕要慢慢活剮了你。」

  睿親王哈哈大笑:「今日殺了你,我就是順承天命的帝王,而你才是篡位的逆賊!」劍鋒斜指,向皇帝胸口刺去,皇帝舉劍格開,睿親王變招極快,劍鋒上挑,皇帝終究有傷在身,招架稍慢,睿親王一劍已經重重刺在皇帝右肩上,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氣,夾雜著女人短促的吸氣聲,睿親王回手一劍「唰」得削斷了垂簾,簾後的華服女子似猝不防及,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看著他,竟不驚不駭,眸中似千尺澄潭,寒如窗外雪。

  睿親王本待要一劍取了她性命,被她眸中寒氣所奪,劍下緩了一緩,就這麼一緩,她已經飛身撲向皇帝身前,皇帝以為她是驚恐害怕,伸出沒有受傷的那只手臂,想要擁抱她。而她雙臂微張,仿佛一隻蝶,長長的翟衣裙裾拖拂過光亮如鏡的金磚地,如同雲霞流卷過天際,翩然撲入他懷中。

  「嗤!」

  低微幾不可聞的一聲輕響,皇帝像是沒有覺察到,仍用手臂環著她,過了片刻,他手裡的劍才「鐺」一聲落在地上。她慢慢的從他懷裡溜下去,最後半跪半坐在了地上,血汩汩的湧出來,她仰面看著他,所有的侍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連睿親王與其親衛都皆愣在了當地。皇帝踉蹌往前一步,用力將自己胸口的短劍拔出來,血濺在她的衣裙上、臉上、髮絲上……他看著短劍柄上鏤錯金花紋,鮮血從指間溢出,他只看到「契闊」二字,仿佛看到了什麼最可怖的東西,難以置信,卻不能不信。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怎麼會是她?

  他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才能發出聲音:「是你?」

  她伸出雙臂環抱,慢慢的,小心的,將臉貼到他的袍子下擺,血順著他的袍子流下來,流到她臉頰上,滾燙的血,仿佛是淚,那樣燙,她是再也沒有淚了,聲音裡透著無法言喻的哀涼,卻溫柔得似乎一切從來不曾發生:「是我,我一直等,卻沒有等到你。」

  他伸出手來,仿佛想要觸碰她的臉,血污玷染了她的大半臉頰,可是她的面容仍舊清麗如斯,仿佛他記憶中的模樣。

  她緊緊抓著他的手,就像再也不能放開。她說:「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滿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叫做如霜。」

  他嘴角上揚,仿佛是想笑,牽動傷口,更多的血噴湧而出,他抓著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開,他輕輕的喚她的名字:「如霜……」他還握著那短劍,血彌漫過劍柄上的字跡:「死生契闊」……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她的眼淚終於滾滾的落下去,和著血與淚,她眼前一片模糊,再也說不出話來,到了今日,一切都成了枉然。他仿佛還想說什麼,但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抓著她的手,緊緊攥著她的手,有一顆很大的眼淚,緩緩湧出眼中,他以為自己是再不會哭了,那眼淚滾落,滴在了她的烏髮上,他慢慢的鬆開手指,她徒勞的想要抓住什麼,卻只來得及抓著他的衣角,而他緩慢而沉重的仰面,就那樣仰面倒下去,倒在了血泊裡。

  趙有智發出一聲絕望而短促的低吼,拾起地上皇帝的佩劍,便狠狠向如霜背心刺去,如霜伏在那裡,不閃亦不避,眼見他這一劍便要將如霜生生釘死在當地,只聽「哧」一聲,卻是睿親王身邊一名近侍引弓相射,一箭穿透了他的後背。他重重的摔在了金磚地上,手腳抽搐,一時不得氣絕。如霜仍舊伏在那裡,一動不動,殿中一片死寂,只聞外面呐喊聲、廝殺聲和著兵刃交加聲響成一片。

  睿親王望著血泊中的如霜,她還緊緊抓著皇帝的衣角,像只小獸,蜷縮在那裡,又像是失了支持的偶人,毫無生氣的任由自己浸在暗紅的血中,皇帝臉上很乾淨,仿佛只是睡著了,而她不曾發出任何聲音。在他們身後,便是重重垂幕拱圍的金鑾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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