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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敬親王沖風冒雪的進了宮城,皇帝並不在正清宮暖閣裡,而是在正清門外,敬親王遠遠望見濛濛的雪花中,輅傘飄拂,十余步內儀仗佇立,持著禮器的內官們帽子上、肩頭都已經落了薄薄一層雪花,也不知皇帝站在這裡有多久了。於是走得近些,再行了禮,皇帝臉色倒還如常,說:「起來。」

  語氣溫和,眼晴卻望著正清門外一望無際的落雪,又過了片刻才對敬親王道:「四十萬亂軍圍了普蘭。」

  而豫王所率京營不過十萬人,敬親王只覺得臉上一涼,原來是片雪花,輕柔無聲的落在他的臉頰,他伸手拂去那雪,說道:「豫親王素擅用兵,雖然敵眾我寡,但也未見得便落下風。」

  皇帝笑了一聲:「難得聽到你誇他。」

  敬親王道:「臣只是實話實說。」

  皇帝忽然道:「陪朕走一走吧,這樣好的雪。」

  敬親王只好領命,皇帝命趙有智等人皆留在原處,自己信步沿著天街往東,敬親王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雪下得越來越大,不一會兒,遠處的殿宇皆成了白茫茫一片瓊樓玉宇。皇帝足上是一雙鹿皮靴子,踩著積雪吱吱微響,走了好一陣子,一直走到雙泰門前,皇帝這才住了腳,說道:「定泳,這些年來,你心中怨朕是不是?」

  敬親王本來兀自出神,乍聞此言,只道:「臣弟不敢。」

  皇帝歎了口氣,說:「我大虞開朝三百餘載,歷經大小十餘次內亂,每一次都是血流飄杵。兄弟鬩牆,手足相殘的例子太多了,你不明白。」

  敬親王默然不語。

  皇帝道:「這些年來,我待你不冷不熱的,甚至還不如對老七親密,其實是想給你,也給朕自己,留條後路。」

  敬親王這才抬起頭來,有些迷惘的望著皇帝。

  皇帝微微一笑,指著雙泰門外那一排水缸,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我帶你到這裡來捉蟋蟀?」

  那時敬親王不過五歲,皇帝亦只有十二歲,每日皆要往景泰宮給母妃請安,定淳年長些,下午偶爾沒有講學,便帶了定泳出雙泰門外玩耍,那幾乎是兄弟最親密的一段時光了,後來年紀漸長,兩人漸漸疏遠,再不復從前。

  此時立在雙泰門前,雪花無聲飄落,放眼望去,綿延的琉璃頂盡成白色,連水缸的銅環上都落上了薄薄一層雪花。風吹得兩人襟袍下擺微微鼓起,西邊半邊天上,卻是低低厚厚的黃雲,雪意更深。

  「黑雲壓城城欲摧,」皇帝終於呼出一口氣,說:「要下大雪了,咱們喝酒去。」

  皇帝于臘八賜親貴避寒酒,原是有成例的,這日敬親王卻多喝了兩杯,他本來就不勝酒力,更兼連日來辛苦,出宮回府之後便倒頭大睡,方睡得香甜,忽被左右親隨喚醒,言道:「王爺,李將軍遣人來,說有急事求見王爺。」

  因為封了印,只有緊急軍務才會這樣處置,敬親王心中一沉,只怕是普蘭城來了什麼壞消息,連忙傳見。來使是兩人,一色的石青斗篷,當先那人並未掀去風帽,而是躬身行禮:「請王爺摒退左右。」聲音尖細,倒仿佛是內官。

  敬親王微一示意,身邊的人盡皆退了出去,當先那人這才退了一步,而一言不發的另一人,此時方才揭去了風帽,但見一雙明眸燦然流光,幾乎如同窗外的雪色一般清冷生輝,而大氅掩不住身姿,明明是妙齡女子。

  敬親王不由得倒吸口涼氣,好半晌才聽見自己的聲音發僵,只問:「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何人並不要緊,」她盈然淺笑:「我知道王爺心中一直有樁疑惑,今日我便是來替王爺解惑的。」

  敬親王默然片刻,忽然將臉一抬:「不管你是誰,你快快離了這裡,本王只當沒見過你就是了。」

  那女子嫣然一笑,便如春風乍起般動人心弦,聲音更是溫柔好聽:「王爺難道真的不想知道,孝怡皇太后到底是怎麼死的?」

  敬親王身子微微一震,連臉色都變了,喝道:「你好大的膽子,休得在這裡妖言惑眾,挑撥我們兄弟的手足之情。」

  她笑道:「原來王爺也多少猜到了一點,並非完全沒有疑心,不然,也不會知道我想說什麼。」

  敬親王道:「不管你要說什麼,反正不會是真的。」

  她微哂:「王爺又何必自欺欺人。就算我全都是胡說八道,可有一樣東西,是假不了的。」從袖底取出一卷黃帛,遞至敬親王面前,但見她纖指白膩,握著那帛書玉軸,手上膚色竟似與玉軸無二:「王爺,這樣東西,你可以慢慢看,是真是假,你自己仔細辨認便是了。」

  敬親王臉色煞白,仿佛明明知道她手中握的是什麼,只是不能伸手去接,過了好半晌,才咬一咬牙:「我不看!」

  她「哧」得一聲終於笑出聲來:「原來常常聽人誇讚王爺,皆道王爺年少英雄,才幹膽識皆不在豫親王之下。可惜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說到此處,語氣已經幾近譏誚:「竟然連先皇的遺詔都不敢看一眼,真真是枉為大虞皇氏的子孫。」

  敬親王臉色越發蒼白:「這定是矯詔,先皇暴病而崩,根本沒有遺詔。」

  「這不是穆宗先皇帝的遺詔,這是興宗先皇帝的遺詔。」她的雙眸盈然如水晶般,注視著他,幾乎一字一句:「當今皇帝不惜逼死親生母親孝怡皇太后,就是為了奪取這份遺詔,難道王爺你,如今連看一眼這詔書的勇氣都沒有?」

  敬親王只覺得嘴角發抖,雖然想怒聲相斥,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忽然間伸出手去,奪過詔書,定了定神,終於緩緩展開,只見熟悉的字跡一句一句出現在眼前,再熟悉不過的筆跡,因諸皇子幼時皆習書,興宗皇帝曾親自寫過法貼,以便眾皇子臨摹,此時見那一筆一劃骨肉均停,字跡光大飽滿,卻是再熟悉不過。

  她的聲音清涼如雪:「王爺仔細辨認,這可是矯詔?」

  敬親王只覺詔書上的字一個個浮動起來,扭曲起來,仿佛那不是字跡,而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想要將一切都吸進去。他只覺頭暈目眩,不由問:「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她道:「如今不是妾身想要做什麼,而是王爺該當如何。奉詔還是不奉詔,難道王爺連先皇的遺命都打算抗旨了?」

  敬親王咬一咬牙,過了好一會子才說:「他是我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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