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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敬親王記著徐長治的囑咐,只是垂首聆訓,聽著皇帝的嚴飭,心裡卻在想,适才那兩個女子並不肯說是在哪一宮中當差,自己又不知曉她的名字,這宮中數萬宮女,茫茫人海,如何能有機緣再見。一想到此處,心中煩悶,不由長長歎了口氣。皇帝聽他喟然長歎,真如火上澆油一般,心下惱怒已極,口氣卻仍淡然:「關外你不必回去了——便再待二十年也沒用,依朕看,你還是留在京裡,跟著你七哥好生學個三五年,看能不能歷練出來。」

  敬親王聽說不讓自己回軍中去,已經老大不痛快,他素來又與豫親王最為不睦,皇帝竟然要將自己交到「宿仇」手裡去,如何咽得下這口氣?立刻道:「還是請皇上放臣弟回關外去,臣弟愚鈍,天天在皇上面前,只怕白白惹皇上生氣,臣弟寧可離皇上遠遠的。」

  皇帝冷然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也不怕孝怡皇太后地下有靈,知道了傷心。」

  敬親王謔然挺直了身子,眼中怒火難抑,大聲道:「別跟我提母后!你別在我面前提母后!」他憤怒之下,已經根本不顧忌君臣之分。皇帝反倒出奇的鎮定:「你看看你這樣子,還有沒有半分體統?不孝的人是你,朕從來沒有讓母后蒙羞。」敬親王傷心、憤怒、失望,交織成一片,只道:「母后縱然如何待你,她亦是母后,她生你養你,你卻私心裡記恨。若不是你……你……」他情緒激動,再也說不下去,上前一步,趙有智見勢不妙,急忙叫了聲:「王爺!」

  敬親王想起昔年在慈懿殿病榻前的那場爭執,其實傷透了孝怡皇太后的心,他憶起母親病重,自己卻在她病榻之前大遭皇帝的斥責,令得母親重病之中亦傷心難過,不然病重的皇太后,亦不會那樣抱憾而崩,而自己竟然連母后最後一面都來不及見到。想到此處頓時心如刀割,緊緊攥著拳頭,狠狠瞪著皇帝,皇帝被他氣得狠了,反倒一時不能發作。敬親王終於垂下手去,往後退了一步:「臣弟告退。」

  半分臣子應有的謙恭亦沒有,皇帝氣得極了,一時倒說不出話來,趙有智趕緊道:「萬歲爺,王爺一路辛苦,有話明日再傳王爺來問吧。」

  皇帝亦知道盛怒之下,如若處置敬親王,必會大失常態,所以揮了揮手。趙有智連忙向敬親王遞眼色,敬親王卻不領情,瞪了趙有智一眼,亦不向皇帝行禮,拂袖昂然而去。皇帝見他如此,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殿中靜悄悄的,涼風吹起殿中竹簾,隱約傳來一陣荷香。遠處數聲蟬音,稍噪複靜。過不一會兒,卻聽到殿后湖上傳來女子隱約柔婉的歌聲。

  皇帝正在氣頭上,「啪」一掌擊在案上,道:「出去看,是誰在吵鬧,將這等無禮犯駕的奴婢關起來,先杖二十。」

  趙有智忙親自去了,過不一會兒,卻聽那歌聲越來越近,那聲音柔和婉轉,極為旖旎動人,所唱的曲子亦入耳分明:「……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

  第十七章 芙蓉向臉兩邊開

  歌聲清涼如風,傳入耳中,令人心神俱爽,皇帝心口堵著的一氣漸漸平了,趙有智進來,見他臉色稍緩,笑嘻嘻的請了個安:「萬歲爺,是名應選的秀女,方入了宮,還不懂規矩,並不知御駕在此,所以才肆意喧嘩。奴婢已經將她帶過來了,皇上要不要見一見?」

  皇帝冷冷的瞧了他一眼:「你又弄什麼鬼?」

  趙有智笑道:「奴婢不敢。」

  皇帝懶得與他多說,只將臉一揚,趙有智會意,雙掌輕擊。

  重簾層層揭起,仿佛有風,吹入淡淡的荷香,但見蓮步姍姍,竟並非宮人妝束,而只是一件薄綃紗衣,衣綠如萍,發束雙鬟,十分清雅可愛。娉娉婷婷穿簾而來,行至皇帝面前盈盈下拜。

  皇帝的神色忽然有一絲恍惚:「抬起頭來。」

  明眸清澈得幾乎可以倒映出人影,皇帝似是輕輕吸了口氣,那雙眸子卻如含著水意,只是定定的瞧著皇帝。

  趙有智輕聲道:「見著皇上,怎麼這樣沒規矩?」

  「逐霞見過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問:「你叫逐霞?」

  「是。」

  皇帝又問:「你是誰家的女兒?」

  「奴婢的父親是戶部侍郎吳縉。」

  皇帝想起來,吳縉的妻子慕氏,乃是慕氏的遠支旁脈,親緣在五服之外,所以抄斬時免於獲罪。竟然會這樣的像,如霜的相似,不過在眉目間稍令人覺知,而眼前的人,則像水中的倒影,幻彩流離,處處靈動。仿佛時光的手,一下子就拉回了許久之前。

  皇帝終於說:「起來,讓朕看一看你。」

  逐霞應了一聲,起身向皇帝慢慢走去。

  趙有智躡著步子退了出去,吩咐小太監們好生聽著傳喚,自己順著廓下的蔭涼,一路繞過假山,便是皇貴妃平素起居的清華殿。暑日正烈,殿前一列老槐,綠槐如雲,濃蔭匝地,卻靜悄悄的,連半聲蟬聲也聽不見——如霜病中喜靜,命宮監每日梭巡。將蟬盡捕了去。如霜的心腹侍兒正在槐蔭底下立著,見著了他,迎上來笑嘻嘻叫了聲:「趙公公。」引著他入殿中去。

  如霜剛換了衣裳,正在梳頭,烏黑如流雲的長髮,順著煙霞色的裳裙逶迤垂下。趙有智躬身行禮:「娘娘。」

  大病初愈,鏡中人臉色蒼白,仿佛白玉雕琢的人像,如霜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如同自言自語一般:「皇上對敬親王,倒是真好。」

  趙有智陪笑:「萬歲爺只有這麼一個同母胞弟,其實在心裡頭是很疼十一爺的。」

  如霜面無表情,過了片刻方才一笑:「他這個人,對人真好起來,可叫人受不了。」

  趙有智不敢再搭腔,如霜問道:「皇上的意思,是打算留下十一爺了?」

  趙有智道:「奴婢不敢妄自猜測,不過皇上說要交給七爺去管教。」

  侍兒替如霜綰起長髮,堆烏砌雲,金釵珠簪一一插帶。她雖只封妃,但早有過特旨,位同皇貴妃例,享半後服制。累絲金鳳上垂著沉重的瓔珞,每一搖動,便蘇蘇作響。她似有倦色:「你去吧,這幾日皇上偌若問起我來,只說我倦了,已經睡了。」

  趙有智答應了一聲,剛退至門側,如霜忽又一笑,叫住了他:「若是皇上忘了問起我,公公可莫也忘記了。」

  趙有智笑嘻嘻道:「娘娘這話說的,奴婢萬萬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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