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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荻兒,大娘一直想跟你說一句話的。」她淺淺微笑,眼神似近又遠,卻始終未嘗浮過一絲淚意,「你娘與我,與你爹,那都是大人的事,用不著你管,也用不著你想。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想你渴望的,做你想要做的事,你是菁兒的兄弟,這是事實,無須避諱……」她摸了摸孩子梳得齊整的頭髮,淡道,「你好好記著大娘的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說罷,她站起身來,朝溶月看了眼,溶月一時沒忍住,哭了出來,「小姐,你不要做傻事!你可還有菁兒呢!你怎麼捨得!」

  「溶月……」駱垂綺皺著眉笑,那笑比哭更傷心,「師傅說得對吧……父母心性,子女必承秉十中八九……興許,真是如此吧……溶月,如果,我真有個萬一,」她頓住了笑,面容變得堅決而渺遠,神色肅然地道,「菁兒就託付給你與成剛了!」

  溶月聽了,一把拉住她的手,「小姐!」

  「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只是說萬一。」她回過頭來,瞅著溶月一笑,「溶月,你別當我受不住這個消息。我很清醒!他老說要我看著他遭報應,我就是去看他死的。我有準備。」

  聽她的話說成這般,溶月掩著聲竭力止住哭,亦堅定地回了一句,「好!」她回望這個自小一處長大,又經歷過種種,已然情逾姐妹的小姐,第一次喚了聲,「姐姐,你放心!」

  馬車趕得極快,亦極顛簸,然而路上卻始終是換馬不歇人地趕,終於,在第六日清晨,馬車趕到了蒼壁。小兵一打聽,大將軍已移入府衙住著,好像昨日才來了兩位奇人,正在醫治大將軍。小兵聽得心中稍安,總算還來得及。

  一知道地方,小兵立刻將兩人送到了項成剛處,項成剛瞧見兩人,也不言語,只領著駱垂綺往後院走。

  一入後院,曆名首先呆了呆,正端坐於樹下,漠然管自己說著話的不正是少夫人的師傅杜遷先生麼?另一個……是當年救下少夫人的神醫!曆名心頭驟喜,待要喊一聲,卻見那兩人已看了過來,然而,少夫人竟似全未曾瞧見,神色如凝結的冰雪般剔透,不見絲毫動容,也不見絲毫血色。

  曆名歎了口氣,心想也不便進去,就朝杜遷與神醫行了一禮,「杜先生,神醫大人。」

  杜遷瞥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淡問:「你家少夫人近況如何?」

  邊上的神醫也插了句嘴,「還有那個難產的小傢伙!怎麼樣?該有七歲大了吧?聰明不?」

  曆名見他們尚有閒情打聽這些,便知航少爺的傷已然得治,心頭驟松,腿也似有些發軟。

  「回二位的話,少夫人在聽聞航少爺消息前一切都還算不錯。菁公子有些頑皮,但相當聰明,也挺懂事的。」

  杜遷聽罷,不由朝著同伴一笑道:「我那傻徒兒倒也不算傻到家。」

  同伴瞪他一眼,「人沾了情愛哪有超脫得了的?」說罷便望向那處正躺著昏迷的孫永航的屋子。

  屋子裡有些悶,四下裡門窗俱關得嚴嚴實實的,以至於駱垂綺一進去就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床上躺著緊閉著雙目的人,唇烏黑發紫,臉色卻雪白如紙,一邊的水盆裡還扔著一塊洗不淨的沾了血污的帕子。

  他……快死了嗎?駱垂綺似是被釘在原地,只拿雙眼死死地盯著他,卻再邁不出半步去探一探他鼻息。

  這般久的站立,這般久的注視,卻為何始終不見他身子有過些微的起伏呢?他是真的死了麼?

  死,這一字眼像是一柄刀,又似是一支箭,挽了三張弓的力道,徑直射入心窩,讓她噎住了呼吸,胸口如火燒火燎般痛了起來。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他說:孫家是個泥沼,陷進去的人太多了,你是個清白的人,就不要自己陷進來了。

  他說:怕什麼!你是我的小娘子,在府裡誰敢笑話你!

  他說:人生無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他說:願身恒常存,陪佐嬌顏共晨昏。

  他說:駱垂綺,你看著我,看著我遭報應。

  為何他說話總不作準,卻偏偏准了這一回?不,這一回也不准!遭報應,死了,報應也到頭了,怎麼能這般便宜呢?

  怎麼能這般便宜!

  她快步搶上前,抖得不能自抑的手緊緊揪住蓋著他的被衾,仿佛只有緊,才能不抖,卻不料愈緊愈是顫抖,抖得淚水也跟著滑下,滾燙滾燙地砸在他蒼白的臉頰上。

  孫永航!為何他總讓她來不及後悔?來不及後悔嫁他,來不及後悔對他上心……現在,她來不及後悔恨他,來不及後悔,他為何總不給她以時間準備?這個可惡的人!

  他要死了,他就這麼死了……那她所做的一切,有何意義?她曾經所受的苦,所為何來?她的一切恨,一切怨,又該歸向何處?

  「孫永航!你別以為你死了我就不恨你了!你別想!你這個渾蛋!」她哭喊了出來,然而話雖罵著,聲音裡卻包含了乞求,最為卑微的乞求。

  一邊的項成剛見她如此,就想上前跟她說明白,正巧杜遷進來,見著他便一手攔住,揮了揮手,示意他先出去。

  項成剛知是駱垂綺的師傅,便沒再堅持,輕輕掩了房門就出去了。

  「綺兒。」杜遷喚了聲,卻沒見她反應,只好歎氣著又連喚兩聲,才見她帶著淚眼茫然轉過頭來,眼神似是四碎的琉璃。杜遷忍不住拍了拍她單薄的肩,「綺兒,是我,是師傅。」

  似是才回過神來,駱垂綺聽著這一聲喚,終將心頭所有的委屈與駭怕全數流露了出來,「師傅!」她淒喚一聲,一頭紮在杜遷的衣襟裡放聲大哭。

  杜遷微有尷尬,繼而又有些心疼,自小看著長大的徒弟,已與女兒無甚分別,又受了那麼多苦,雖說是磨煉,卻也終究可憐。他歎著氣,輕輕拍著的肩,柔聲安慰:「師傅在這兒,有什麼委屈就說出來吧,師傅給你撐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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