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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第119章 上諭

  歷史,似乎總是透露著悲劇的氣息,太多的人,不過只是配角。

  無論你尊貴似君,還是渺小如芥;無論你功業滔天,還是碌碌無為;在歷史面前,也許即是像那「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照寒潭,雁過而潭不留影。」

  干擾你、攪亂你、困惑你、打擊你……哪怕天大的哀痛傷心在歷史浪潮中也僅是一粒瞬間消失的微細泡影而已。

  可當這稍縱即逝的「泡影」來臨,我發現……這次的主角卻是自己。

  「所謂九族,是從伊身上算起,往上數父、祖、曾祖、高祖;再自己身往下數:子、孫、曾孫、玄孫,加上妻族總共九族。我《大清律》延自《大明律》,明朝還有另外一種九族,則是父族上下四(代),母族上下三(代),妻族上下二(代)……」

  張廷玉,這位最年輕的上書房內閣大臣斂著眉眼,引經據典說得十分慎重。

  「那什麼又是十族?」心口一顫,放下額真遞來的藥汁隔著屏風問道。

  「十族,是另算上」老師學生門生「一族……」張廷玉身旁的一個聲音接口道,卻是……恭親王常甯。

  他……他竟要滅索額圖赫舍裡家十族……

  久病的身子依然軟綿受不得力,搖搖晃晃地讓小七和額真將我扶起,出得內室。見這兩位,一位是皇帝至親的兄弟,一個是深受聖上信任的青年大臣俱是滿目嚴肅,神情沉重。

  「本是不敢來打擾您,可三哥進太廟已快三日,什麼人也不見,連太后勸阻也不聽,今日丟出這麼一份上諭,赫舍裡家幾代都是皇親,茲關體大,所以……所以……」

  「所以來搬我這個『病人』救急?」呵……求我有什麼用?我巴不得這壞人被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這兩位「啪」地跪了下來,低下頭卻是不語,所為何意毋庸敷言……轉頭看向暗沉的窗外,醒醒睡睡又不知是幾時了,算算,已有三日未見得他了。

  殿外的雨瓢潑似的,自玄燁進太廟那日夜裡就下個不停。他們難道沒看到這天麼,連日來暗雲蔽日,連老天都在哭泣,天顏天顏,上天之顏……如果說我的哀痛是顯示在眼裡、面上、身上……那他的慟卻是埋在更深更痛的心裡,不容任何人觸及。

  從草原到京城,一來是牽掛我的病,二來是京裡的奸佞未清,容不得他像我這般恣意,他要掩飾……他不能倒下,他要鎮定。因為他不僅僅是個殤子的父親,因為他是皇帝,這個特殊的身份導致兒子的死都不能馬上公開。

  回京後皇帝對索額圖本只是秘密抓捕,緝拿入獄,定為串通敵國賣國之死罪不過抄家斬首而已,不想大動干戈,畢竟赫舍裡家多年在朝為相,子女也和皇室嫁娶通婚關係密切。如今當朝的太子卻被自己的親舅公害死,這該如何自圓其說,玄燁本決定暫不對天下公佈太子的死訊,卻發現……

  從索額圖府中抄沒到供太子登基用的皇袍朝褂,連天寶禦印都已刻好,只等皇帝在草原的死訊傳來即可迎新主登基,而這新主,卻可能並不是皇太子……他家書房密室中抓獲一名和胤礽長相酷似的男子。

  原來……胤礽這名跳脫出他控制的棋子,他並不十分在意,若不是玄燁這次奇跡般的生還凱旋,也許……那個假太子早已登基做了皇帝。

  如果這些都不足以敲碎皇帝那看似鋼鐵鑄就般堅實的心,那明珠的那日來訪便是給玄燁那實質上早已千瘡萬孔的心最後一擊。

  他尋覓到當年給我「安胎」備產的太醫孫敬的後人。孫敬是明白害死了我意味著什麼,原也給自己留了條後路備用,他的後人手中就留有一封能致索額圖於死地的密信,卻再沒機會發出。這發誓再不行醫隱姓埋名的孫家後裔這些年來被明珠給挖了出來,揭開了當年蘇麻之死的真正原因。

  這一連串的罪惡猶如拿著鐵錘在他心上狠狠地敲擊,讓玄燁連我都顧及不上,連罷三日早朝,把自己關進太廟……小九子回道,皇上只留了一句話,他要在祖宗面前懺悔,不許任何人打擾。

  一記悶雷在殿外炸響,把我一驚,指甲深深地摳進掌心的劇痛讓我從回憶中清醒,屋內燭光閃爍,跳躍著的火光在這兩位大人臉上投射出明明暗暗地陰影。

  他們……也是無奈。

  他們……自然更無法得知皇帝此刻深切慟,源自於何處。

  他們……也許對一向英明的君王不惜在歷史上抹出這筆粗黑的暴君印記,下了這麼一個滅「十族」的上諭,有太多的不解。

  這薄薄的上諭就這麼安靜地放在案桌上,拿了起來翻開,沒幾個字,卻字字連筆,銀勾鐵劃,隱隱透出那不容更改的決絕意志。重似千鈞的幾排字被付諸的沉重意義,玄燁他比誰都清楚這一筆勾畫掉的是多少條鮮活的人命。

  可他是,康熙帝啊,後世給出千古一帝評價的仁皇帝……每年秋決每勾掉一個必須處死的人名都要猶疑片刻看是否此人真犯了必死之罪,這樣的仁心之君卻給出這麼一道上諭。

  「若按照皇上的諭旨,涉及的十族大概有多少人?」

  「赫舍裡家世代皆是皇親貴勳,他家子侄也多在朝廷為官為爵,只算親族也有數千在京,加上這第『十族』,至少數萬人之巨啊,而且這宮裡……」

  張廷玉不說我也知道,宮裡、朝廷裡赫舍裡家族的身影處處皆在,若真按照這「上諭」所為,只怕京師、這皇城、這朝廷血流成河,家家舉喪,難道玄燁竟算漏了自己麼,就連他這皇帝不也是赫舍裡家的族親?

  「你們先回吧。」

  外面雨聲肆意夾雜著滾滾驚雷,向多寶格上的自鳴鐘看去,戌時了。這個時候還在宮裡定是自接到這「上諭」就在宮裡四處找能去皇上那說得上話的人救急,估計太妃、太后、貴妃們都找遍了……最後不得不來探望我這個還在病中的「皇嬤嬤」,最後的一根稻草。

  他們卻是不起,眼神盯著那「上諭」再看看我……

  「先留我這裡罷。」

  唉,十族……是離譜了些。他們見我手叩住那冊子,心裡頓時有底,神色轉暖,帶著喜意。

  可我卻沒他們那麼大的信心,也不想去說什麼情,小九子說他在太廟祭告祖先已三日不食,我該……去看看他了。

  三日了……玄燁,你發洩完了麼?

  帝王祭祀祖先的宗廟稱太廟,按周制,位於宮門前左(東)側。廟坐北朝南,圍牆兩重,外垣正面辟正門,正殿面闊11間,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漢白玉石砌須彌座三層台基,殿內金磚墁地是與太和殿同屬第一級而尺度稍遜的巨大宮殿。

  紫禁城前出端門往東,沒走太廟南頭前殿的戟門,從端門東邊西垣門直入。一出垣門就是太廟區的了,兩側明代遍植的槐、柏、松等長青木高大繁茂,遮天蔽日的濃蔭能隔離烈日的灼熱,此刻也多少擋住了些雨點,坐在宮轎裡只聽得頭上若槍子兒似的雨聲,在厚厚的葉片上摔打不停。

  丹陛上每隔十數步就有一個雕刻精美的排水用的龍頭,高揚的嘴裡正噴出股股急流,只聽得雨聲水聲「嘩嘩」。暗黑的天幕偶有虯枝閃電劃破,似有蒼龍在天際遊曳飛逡而過。

  在月臺上剛一下得轎來,那激蕩的氣流旋起大風,從四面八方湧來,若不是有安順幾個小太監攙扶,感覺就似要被這旋急風吹走。

  「奴才就知道,最後他們還得抬了您來……猴崽子幾個怎麼侍侯的還不快點進來,沒見主子身上挨雨點子了麼?」小九子嘴裡呵斥著,手中卻是不停指揮著下頭人撐著油布大蓋傘把我們一行迎進太廟正殿重簷下的漢白玉砌制的回廊裡。

  「皇上呢?」見緊閉殿門前擺著一包金角方漆桌,擺設的食物雖蓋著覆罩,一摸,俱已是冷涼。

  「前些兒時,裡面還有個萬安侍侯著,還能送得飲食進去,昨日把萬安也轟了出來……打那起,連水也送不進去,皇上……存心不讓奴才好過。」小九子嘴往殿內一努,有些委屈上前一步低聲言道,竟然帶著絲哭腔。

  唉……又何嘗讓我好過。瞅著那關得嚴實的雕花門,裡面燈火通明,他一個人,在做什麼?

  外面風夾著雨嗚咽狂肆,電閃雷鳴,殿裡這頭卻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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