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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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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玄燁與我步行,西出隆宗門,不多遠就是慈凝宮的東門永康左門了。他每日早朝之後,都要沿著這條路線到老祖宗的寢宮中問安,幾十年如一日。 今日,帶上了我。 「得失不計,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卷雲舒。」老祖宗寢宮前貼著如是對子,看筆跡卻是出自燁兒之手。 太皇太后不在寢宮,兩個早早留守在門口等候來問安的皇帝的嬤嬤即帶我們一行人往南而行……老祖宗在花園為即將來臨的盂蘭節準備法船、荷燈等物事。 盂蘭節又稱鬼節。每年的農曆7月15日,道教叫中元節,佛教稱盂蘭節。傳說由農曆7月1日起,地府中的遊魂野鬼就開始被釋放出來,他們可以在人間游離一段時間,接受人們的祭祀,直至7月30,鬼門關關閉,鬼節的節期亦就此結束。 而盂蘭節這天又是鬼魂出沒最多的一日,據說陰氣最盛,在這一天上自皇室下到民間都有為自己已故去的親人做法事,燒法船(一個很大的紙船,內放置很多需要燒寄給亡故親人的物事,然後置於河中或一平地點燃) 我們沿慈甯花園的石階路逶迤而上,園中移步換景,片片蘢翠中點綴著亭、閣、池、館。讓人似乎走進一副渾然天成的水墨畫,山青水黛、林靜園幽,讓人沉連。 經過一條扶花夾道,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塊平坦的拼花石子地面,正中放著一只用細竹片挑起做支架的紙船,寬暢得足足可以裝下四、五個人。 老祖宗正端坐在旁邊的方亭子裡指揮著幾個太監往那紙船上糊上一些紙做的裝飾品,看起來精、氣、神甚好,非常矍爍。 眼角瞅到我們一行人的到來,十分開心地喚著玄燁:「燁兒,快過來,看看今年我做的三層樓的大法船。」 園子裡的宮人們見皇帝駕臨都呼啦啦跪成一片,幾個正在搭法船的太監也立即停止了工作。 「孫兒給皇祖母請安,祝皇祖母福壽安康。」玄燁按照家禮給祖母磕頭問安,跪下時偷偷拉了下我的衣角,示意我這個一直低垂著頭和別的宮人們跪在一起的宮娥也跟著他學樣給老祖宗行家禮……就如同回到以前……我的上個身體的時候……蘇麻生前。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祖宗既然叫人往無憂閣送來了「姬松」,自然是知道我的秘密,雖然也許不是所有的秘密……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地行完這個「家禮」。 感覺到身上一陣涼意……她在打量我?可等到行完禮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她依然笑容如故,似根本就沒有看到我剛才的動作,徑直問著皇帝幾句例常的日中起居事情。 她……把我當成了透明的空氣。她那看似平靜不起任何波瀾的神情,自如地與皇帝進行著閒聊試的談話,多麼慈祥多麼和藹的天倫呀……可是如果有人願意和我賭,我此刻可以壓上我當年「無憂閣」裡所有珠寶賭此刻我面前的這兩個祖孫倆均是一心二用,都至少放了大半顆心在我身上……留意著我這個貌似透明的人。 唉……他們果真是血緣相通的祖孫,對話中他們天南地北的說著看似完全地不經意,其實卻是處處旁敲側擊地留心。 對玄燁這個我從小看著長大的皇帝來說,他對祖母絕對是發自內心的熱愛和尊敬。要他為老祖宗死我覺得他也決計不會說不。可是這皇家的天倫在我看來怎麼就那麼彆扭,是因為長期被長幼禮教約束,還是因為這皇室的皇子出生即被帶走的嚴苛祖規所束,反而不知道用最簡單的肢體語言來表達對親人的愛? 他八歲孩童時候起就這樣,對祖母孝順卻又拘謹,性格使然吧。唉,對我,不管上世還是這世他就從來沒有這麼客氣過……我正天馬行空的想著,突然發現他們轉移了話題,老祖宗開始講起了故事,每年都要講一遍的故事。但孝順的皇帝卻聽的很專心,就像是第一次聽。 「這盂蘭節啊,相傳佛祖釋迦牟尼在世時有個跟隨他修行的名叫目連的徒弟,在得道之前父母已死,目連很掛念母親,用天眼通察看母親在地府的生活情況。發現母親已變成餓鬼,境況堪憐。於是就運用法力,將一些飯菜拿給母親吃,可惜飯菜一送到口邊,就立即化為火焰。目連將這個情況告訴釋迦牟尼,佛祖教訓他說,他的母親在世時種下了罪孽,萬劫不復,這孽障不是他一人能夠化解的,必須集合眾人的力量。於是目連同其他高僧們,舉行大型的祭拜儀式,來超渡母親和別的亡魂。佛祖受目連救母所感,於是特開許盂蘭節那天陽世的人可以或念經或燒寄回向功德給亡靈讓他們早日超脫。所以,我們每年的這個時候要燒法船,要放河燈……」 說到這裡她幽幽地歎了口氣,仿佛想到什麼,一時不語。 陽光濾過班駁的樹影,在她臉上打上或明或暗的團團印記,她微眯著眼,陷入回憶。 悄悄地瞅著她的側臉,細看她真的已經到了古稀之年了,十年前還只是僅僅幾綹斑白的髮絲如今已經銀白如雪。老祖宗今年應該七十三了吧,美麗的杏眼眼角已經佈滿密密的魚尾紋,還夾雜著一顆晶瑩的淚珠……她,在傷心? 「都說黑髮人送白髮人,目連救母啊!可我這個白髮的母親卻……」 「孫兒不孝,惹祖母傷心。」玄燁見這白頭的老祖母心傷,垂首跪道。 「你有什麼錯?」她輕輕撫著皇帝的臉,眨眨眼,眨落眼底的濕意。 「這祖宗打下來的江山,祖母不認為有別人能比我孫兒坐得更穩,做的更好,就算是你父皇……」 她瞅著面前這個把她的蒙古血脈和滿帝國皇室高貴血統融合在一起的皇帝……與她血肉相連的親孫子,微微地笑了,笑得滿足而又驕傲;笑在飄香的清風中,溫暖而又慈愛。 她端坐著,任夏日花園裡穿亭而過的微風緩緩吹動那拂地的衣裾……象聖母一樣沐浴在晨光中。 「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葉末,你伯父近來可好?」 唔……叫我?我這個人她是第一次見到吧,就這麼確定我的身份,看來早就「盯」上我了,身上頓時一陣發寒,汗毛豎立。我那個蒙古爸爸叫卡達多爾濟呼圖克圖格格斤,伯父,伯父是誰,怎麼突然不記得名字了……看她那不失清澄的蒙古杏眼向我瞅來,不由得心裡發毛。 鎮定……她在試探我呢……是個漠北蒙古的可汗叫什麼來著?蒙古名字也很奇怪的那個,真是的,越是情急越是想不起來……眼珠微轉……偷偷向我的救星看去。 「土……謝……圖……可汗,身體安好,謝謝太皇太后的關心。」跟著燁兒的嘴形無聲的提示我一字一頓道,心裡懸著的石頭依然沒有落地,不知道她下文又是什麼。她思維真是跳躍啊,剛剛還在感傷,現在又突然問起這個,一會東一會西的。 「察暉庫還好吧?」她示意玄燁去看看這次準備的祭物,一邊不經心地問道。 察暉庫又是誰?我蒙古家譜雖背過一遍的可印象中不記得有這個名字啊,鬱悶地瞅向我的活百科全書……的背影。認命了,蒙吧…… 「他身體很好,勞煩太皇太后掛念了。」硬著頭皮說著,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那個勞什子察暉庫是誰!總歸一個謝字應該不錯吧。 「據說你是新晉的乾清宮女官,應該識字吧。這鬼節的種種祭祀本是漢人習俗,不過這祭奠親人表達哀思之意是人之常情,不論民族。」她從桌上的擱盤裡拿出幾個寫有幾個人名的牌子,然後遞給了我。 「你去把這些祭祀名牌放進法船的尾部那個盒子裡,他們雖不是皇室宗室,可和我都有淵源,每年我都會為他們燒法船祭奠,我不會忘記他們。」 話末,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光犀利而又詭異。 我應諾著,拿著這寫有生卒時間的亡人名牌走近那大得可載人的紙法船,按吩咐把它們一個一個小心地放進同樣紙做的朱色盒子。 都是些蒙古和滿族人的名字,唔……也有一、兩個眼熟的漢人名字,應該都是老祖宗私交甚篤或者……突然,我的手抖了一下,看到那個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口上名字。 蘇麻喇……卒於甲寅年五月丙寅,也就是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手撫上那幾個新寫的似墨蹟都還未幹透的字跡,她……每年都祭奠我這個與她毫無血緣關係的人,似僕似友似親的我?心裡百味交集,萬般感覺都化作酸意沖向鼻頭和眼框。 我,我在做什麼?老祖宗是心思多麼縝密的人,她定在背後觀察我呢。吸了下鼻子壓住那似要如潮水般氾濫的情緒,匆匆拿起下一個名牌正要放進那盒子裡,手卻象被烈火燙熾到一般又縮了回來……那個那個那個,那個上面寫的名字竟然是——察暉庫! 「啪嗒」那只寫有察暉庫生卒時間的竹制名牌從手裡滑落跌進半空的硬皮紙盒中,放出清脆的響聲。 「察暉庫,姓博爾濟吉特,蒙古科爾沁貝勒赫圖的女兒,是我的堂侄女兒,你的伯父土謝圖汗的第一個可敦。」她說得緩慢,我聽著清晰,象交響樂中的慢板,語氣柔和。 「嘩嘩啦啦」手中剩下的竹牌與紙盒敲擊發出的聲音象歡快跳躍的快板,如音符般傾瀉而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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