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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臣妾(等),恭請皇上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我悄悄斜睨過去,那襲才踏進大殿的明黃色身影正是剛剛才結束在前庭與大臣們慶祝後的皇帝陛下。他神色安定,在大殿中微一掃,瞧見老祖宗旁我的身影後,徑直走了過來給老祖宗請安,並示意大家入坐。

  皇帝入坐的位置就在老祖宗的身旁,他坐下的時候,不著痕跡地示意小全子把我的板凳挪到他的旁邊。

  女人們的宴會因皇帝的加入頓時顯得拘謹許多,未出閣的幾個宗室格格更是臉頰飛霞,卻又低著頭偷偷用眼角餘光打量著這位年輕的皇帝。

  見大家拘束、噤若寒蟬,孝莊後示意開戲。

  「突」地一聲大響,隨著宮廷女眷們的驚訝讚歎聲,一輪巨大的滿月從戲臺後緩緩升起,細眼看去,竟然是個直徑約七、八米的紮成滿月形狀的「孔明燈」。活似那天上明月落入這宮闈。

  當這明月升空,與天邊那真月亮一大一小、一真一假相互輝映,這時戲臺後面左右一圈響起哨音,紅的、粉的、紫的、藍的、綠的、黃的……頓時如空中湧現的噴泉再散開出巨大的銀枝星葉,劃亮了天空。久久不歇。

  「哇……禮花……」一反剛才的遵禮拘謹,席間的貴人們興奮已極,高興的驚歎著。

  「燁兒,這個是你給皇祖母的禮物麼?」老祖宗驚喜道。

  「回皇祖母,好戲還在後面,但是孫兒現在得去更衣,不過,還要借蘇麻姑姑一用。」玄燁閃亮著眼睛微笑道,並眨眼我快去換裝。

  這時丹陛清樂換成了江南風味的絲竹之聲,戲臺上背景驟變,變為團花簇簇、萬紫千紅活似在開滿鮮花的御花園中,那輪明月高掛,一縷簫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嫋弱悠揚,就在這舒緩的音樂中,十幾個穿著舞裙的宮女輕展舞姿,簫聲也開始越來越柔美。我脫下高高的旗鞋,換上柔軟的繡花鞋,取下旗頭,松松的挽了個髻,穿上水袖的宮廷舞衣。挽著一鉉琵琶配合著蕭聲撥弄著和旋,出現在舞娘用水袖搭成一朵花形的中央。唱起範煙橋的《月圓花好》。

  浮雲散
  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當第二段詞唱到「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的時候蕭聲嘎然而止,加入一個極其磁性好聽的男音和我共鳴著合聲。

  隨著舞娘合著節拍輕舒水袖,出現在那簇簇花團背景中正是那已換穿月色常服,帶著嵌寶石的冠帽的偏偏貴公子般的玄燁,正輕步緩踱,步上戲臺,拿著玉蕭擊掌而歌。

  「啊……皇上?」大殿中呼拉拉,五彩繽紛,環佩叮咚,高高低低跪滿一群。怎麼可能皇帝吟曲,臣子高坐而觀呢,大家醒悟的時間不一樣,所以有的早跪有的晚跪,就象衣著宮廷盛裝的多米諾玩偶骨牌,乒乒乓乓,亂七八糟慌亂一團。大家都朝著那高高的戲臺匐跪下去。饒是那見過無數宮闈政變大亂的老祖宗看到這突來的混亂紛雜場面,不由樂得「哈哈」笑出了眼淚。

  曲畢,玄燁面對太皇太后挑襟跪在戲臺前朗聲道:「古有老萊子著彩衣盡孝娛親,今我玄燁弄蕭唱曲以博祖宗一笑。祝皇祖母壽比南山、福體安康。」

  我無法抗拒……不,應該說我根本沒有想過要抗拒。

  月淡星稀千門曉
  禦爐煙嫋隱隱飄
  揚塵舞蹈
  見祥雲縹緲
  想黃門已到
  料應重瞳看了
  多應是
  念我私情烏鳥
  顒望斷九重霄
  ——《琵琶記·點絳唇》

  體堂閣後面的用做更衣間的暖室,一個剛剛出浴,臉上還帶著水氣的粉色氤氳又怒氣衝衝的嬌人兒正忿忿地拍著擺設著滿滿胭脂水粉的梳粧檯,劈啪作響。

  「你們到底在耍什麼陰謀!老祖宗的夜宴我還一口東西都沒顧得上吃,就被你們拖到這裡來。現在澡也洗了,按照你們要求兔子三瓣嘴的胭脂也抹了,臉也被你們糟蹋成猴子屁股了!你們還是不肯告訴我今天晚上在玩什麼鬼把戲嗎?」

  一個是乾清宮的翠兒丫頭,另外一個翠兒喚作「那敏」嬤嬤,印象中不記得哪個宮裡頭有這樣一號人物。兩個人把我當作沒有知覺的玩偶反復地用以綠豆粉為主要原料製成的護膚劑、西域香水,揉面擦身;再用蜂蜜、玫瑰花瓣等原料製成的洗面奶塗面,用朝廷大臣都難得一見的高級紙膜,輕輕地擦拭;又用羊脂、白色素馨香等原料製成的護膚霜,反復塗抹。最後一道工序是,在臉上撲香粉,畫眼線,塗眼影,描青眉,抹「兔子唇」;最最不能容忍的是在我兩個臉蛋子上,鼓搗出兩塊「頰紅」來。

  啊……那麼那麼俗紅……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於是……我爆發了。

  在我怒吼下,兩個人頓時呐呐不敢做聲。不過翠兒好歹是乾清宮跟我混過這幾年的丫頭,素來知道我品性,會叫的老虎不咬人,徑直把我當紙老虎,臉上馬上堆著花兒一樣的討好笑容。「蘇麻姑姑,皇上的諭旨,做奴婢的我們死也不敢說啊,不過都是好事,一會您就知道了,我知道菩薩心腸的姑姑不會難為我們這些個當差的。」

  怒瞪著她們低著的頭,慢慢平息自己的情緒,她說得沒錯,只不過是在執行皇帝的命令罷了,跟她們鬥氣有什麼用呢。我是一隻貓,一隻美麗的波斯貓,對著自己催眠,我再也不作一聲,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任她們把我當作調色板,以她們認為美麗的方式隨意的揮曬著色彩……直到……那件紅色為主金色為輔如繡滿浮雕一樣精美鳳紋刺繡的「龍鳳合和吉祥服」——大婚婚禮上應該皇后穿的那件吉服映入我的眼瞼。全公公正小心的捧著這件值萬金的禮服踏進暖室。

  溫馴的波絲貓立刻化作兇惡的母老虎,「小全子,你們玩得什麼花樣,我最恨被人蒙在鼓裡耍,哪怕他是天皇老子也不行。」我抓住他衣襟,咆哮道。

  「請姑姑更衣。」猶如火熱的腳掌踢到冰冷僵硬的鐵板,這傢伙,眼皮低垂,語氣恭謹,對我的問話毫無反映。

  「請姑姑更衣。」他緩緩給我跪下,施以主子禮,那敏嬤嬤和翠兒丫頭看這情形也忙不達迭的跟著匐跪下來。

  詭異……平日裡我和小全子可謂同事加戰友,他是乾清宮的管事太監公公,我是乾清宮的二品婉儀(前明叫淑儀)姑姑。共同侍奉一位主子,我們的關係應該是平等的,就算我是二品官階,算他上級,他也只需對我行叩首禮,而不需行跪禮啊。

  這屋裡謎樣的氣氛讓我疑惑,眼波流轉,慢慢觸及他手上漆盒中那片本不屬於我的火紅,心口頓時象被燒紅的烙鐵燙著一般灼熱,難道……那人瘋了?

  在這個萬惡的舊社會,皇帝的話就是聖旨,聖旨就等於法律,哦,有個名字叫玉律,淩駕於所有法律上的東西。無產階級的我(乾清宮西暖閣後密室楠木箱子裡的東西不算的話)的怒吼有如淹沒在大海的狂濤中。

  縱使波斯貓有千般迷惑,萬般不願,被這一小綽可惡的代表封建皇權的爪牙「善意」的欺騙加挾持,我束手就擒乖乖地坐進了一頂外觀毫不起眼的紅色宮轎,就和我平日去西苑代步的圓頂宮轎那樣尋常。坐進去細瞧又發現其中不尋常之處:轎幃以明黃色雲緞作底,上面繡著五彩鳳凰。喜轎左右兩側設有朱紅絲繡帷簾。轎前垂簾,轎裡和座套全是紅緞繡藍鳳凰,還有五彩雲朵、蝙蝠和吉祥花。四周繡葫蘆萬代花邊,寓有多福多壽、子孫萬代、繁衍不絕之意。

  心底裡隱隱約約升起來的不安,現在逐漸清晰,猶如一珠晶亮的露珠滴入平靜的湖水,在湖面上生起輪輪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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