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一五一


  「不太好……」他神色中也多了幾分焦灼,「我就是來通知父親,回家見她最後一面。」

  「他也該回家了。」我輕輕地說。

  「你呢?」他看看我,「你不去看她?」

  「我去,我明天就去。」我平靜地承諾道。離開建業後總是不知道自己有什麼事還沒做完,但這一刻我想起來,還沒有放下的是茹。

  我要挑水回去了。他堅持不讓我自己挑,近乎用搶的方式接過我的擔子,堅持著將我送到屋門口。

  在門口,他疑惑地打量著我那空空如也的小屋,但始終是什麼都沒有說。

  然後他轉身離去,又趕去武昌。

  他離去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雪。風一直在窗外呼嘯,雪花如手心流出的沙一般,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第二天清早,我收拾了簡單的行裝,輕輕走出去,關上門。

  我要去吳郡,並且不再回來。

  眼前是銀妝素裹的天地。沁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一絲微微的甜。

  「雲影。」一把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喚著我的名字。

  我淡淡地笑著,在回頭之前,已說:「你還是來了。」

  我很平靜。從昨天陸抗來到我屋門口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會來。既然來了,也沒有關係,我可以平靜地與他告別。我以為我再無可戀,我以為我不會再心疼。然後我告訴自己:我要回頭了。

  我真的回過頭來,帶著營造好的平靜與從容。可是目光落在他臉上的那一刻,卻依然覺得無法呼吸。

  他還是他的樣子,身形消瘦卻挺拔,眉宇滄桑卻英俊,一雙眼睛一如既往地溫和而堅定,卻隱隱帶著悲傷。雪花沾滿了他的身子,靴子沒在雪地裡。可這一切都沒有關係,在回頭之前,我想過他是這個樣子,他果然是這個樣子,我又有什麼理由不平靜。

  可是,可是,他的發啊……

  他的發,他那頭一直烏黑而溫柔,即使歲月流逝也沒有添上一絲班駁的發,竟然變成了雪一樣的顏色。它們溫柔地垂在他肩頭,倒影著茫茫雪地,煥發出一片柔和的銀光。

  我看著他,許久不能說出一個字來。我想伸出手去摸他的發,手動了動卻終於還是垂下。他就站在那裡,站在我面前,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那麼近,卻又那樣遠。

  「有什麼事嗎?」我終於找到內心深處最後殘留的那一點平靜,用最安穩的聲音問他。

  「你要去哪裡?」他問我。

  「去你家。去陪茹。」我說。

  「好,」他輕輕說,「她一直在想念你。」

  「你不去麼?」

  「我去,」他看著我,「我把武昌的事處理完就去——我的後事。」

  這話那麼悲愴,我的心往下一沉,卻依然平靜地說:「我的後事已經處理完了。」

  他笑起來,他竟然是——笑起來,他就這樣笑著說:「那好,你先去,我隨後就到。」

  「你到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了。」我平靜地提醒。

  「沒有關係,」他仍是笑著,「那我就代替你陪她——雖然她可能不需要我。」

  我沒有說話。這麼多年了,他始終不知道茹承擔著什麼。——即使是我,也未必知道全部。

  我只是說:「我要走了。你還有什麼事?」

  「我想問你一件事。」看著我的眼睛,他說。

  「問吧。」

  他將一個卷起來的東西交到我手中。打開來後,明黃色的絹,朱紅色的字,滴落在上面幹掉的血,帶著地獄裡來的痛苦意味映入我眼簾。

  「這個東西,是你寫的麼?」他輕輕地問。

  「是我寫的。」

  我平靜地回答然後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微微顫抖的唇。我在猜測什麼樣的字句會從這樣的唇中吐出?責難?埋怨?中傷?——甚至是怒駡?

  沒關係的。都來吧。我已經作好承擔一切的準備。

  一秒鐘過去了,一刻鐘過去了,仿佛從天荒到地老那樣長的時間過去了。周圍還是那麼安靜,安靜中我甚至能聽見雪輕輕落在地上的聲音。

  他仍然看著我,平靜的臉上沒有責難沒有埋怨沒有哀傷,更沒有怒火。

  「那麼這個東西,也是你寫的?」他將一個什麼東西從貼身的地方掏出來交到我手上,用更輕的聲音問著。

  我茫然地看著手中的東西。那是一方疊起來的絹,顏色都已泛黃,陳舊得看不出年頭。這個東西真的很久了,一層一層展開的時候,我要很小心才能不撕破那已經粘在一起僵掉的絹絲。最後我終於將它展開來,上面幾個已經褪色的東倒西歪的字,猝不及防地跳入眼簾:「袁術將遣孫策來攻。請一定要好好活著。」

  ——袁術將遣孫策來攻,請一定要好好活著!

  天,天啊,怎麼會?!

  那一瞬間回憶翻江倒海。所有快樂的悲傷的平靜的唏噓的精靈,爭先恐後從絹上躍出,在我耳邊竊竊私語。我茫然失神地看著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在這裡,為什麼這個東西會在這裡。寫下這些字句的那些時光,又丟失去了哪裡。

  我那樣茫然,他卻那樣平靜。他默默看著我,唇角竟有些溫柔的笑意。然後他說:「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一直不肯寫信給我。你的字真的很難看。以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難看到我第一眼就認得出來。」

  我無言地看著他。這一刻我想笑又想哭,想大叫又覺得應該平靜。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

  「而且你騙了我那麼多年,」他溫柔地責備著我,「我們第一次見面,真的不是在你的婚禮上。」

  我終於聽見自己在說:「你為什麼一直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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