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你知道嗎?」他突然對我說,「其實從一開始,我從未想過要讓孫和或者是孫霸即位。我只是想讓他們兩個鬥起來,這樣我可以削弱那些重臣的權力。」

  「我知道。」

  「你不恨嗎?」他問。

  我笑起來:「怎麼會不恨?可是即使是恨,也認為站在你的立場有這樣做的道理。當年公瑾和子敬都說過,只有這樣的您,才像一個真實的皇帝。」

  「公瑾,子敬……」他輕輕念著這兩個名字,「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確實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說。

  「還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他說,「現在你要走了,也該讓你知道。」

  「什麼事呢?」

  「我知道子明死的那一天,你在他酒杯裡下了毒,」他說,「我也知道他死後你一直很內疚,認為是你害死了他。可是你知道嗎,其實不關你的事。」

  「為什麼呢?」我訝然道。

  「阿榮沒有說謊,他確實在最後一刻幫你換了那杯毒酒。可是你們都不知道,你的杯子裡,也有毒。」

  「那是……」我不可置信地說著。

  「那是我下的毒,」他安然說道,「我那個時候想要放棄你,但又不願意你去別人那裡,我就選擇殺死你。可是看到你沒死那一刻,我竟然那樣高興。自此之後,我再也沒起過這種念頭。我甚至還殺死阿榮,讓他再也無法洩露這個秘密。」

  「為什麼要告訴我呢?」我含著淚問。

  「因為我不想看到你繼續背著這份本不該屬於你的內疚。現在你要走了,我就告訴你,你可以不必內疚了,你願意去伯言那裡,就去吧。」

  我突然說不出話來。我只是走過去,走到他身邊,安然俯下身子。他從水池中伸出一隻手,我就緊緊握住那一隻手,將它貼在我流滿淚水的臉上。

  「陛下,我也告訴您一件事好嗎?」在他耳邊,我輕聲說道。

  「說吧。」

  「我不會去伯言那裡,我誰那裡都不會去。您說得沒有錯,一百年後,人們會記住他。一千年、兩千年後,人們還是會記住他。人們會記住他怎樣為這個國家燃盡最後一絲生命,人們會記住他是江東的都督、江東的大將軍、江東的丞相。他的生命乾淨得如同被水洗滌過的月光,沒有任何污點。他會在家裡握著他的妻的手死去,他不會在死前還和陛下的女人私奔。這一切都是寫好的,寫在書上、寫在命中的。我什麼都無法改變,我不會去找他。」

  「那你會去哪裡呢?」他問。

  「我也不知道,」我輕輕地笑著,「也許會死,也許只是離開這個世界。但總之您從此不會再見到我。您也不必找我,我會消失,您就算上天入地,也再找不到我……」

  「——你到底是誰呢?」他又問。

  「我到底是誰?」輕輕咀嚼著這幾個字,我有些茫然又有些難過,「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只是陽光下雲的影子,陽光消失了,我也就不在了……」

  他沉默地看了我很久,然後閉上眼睛,說:「你走吧。」

  我鬆開了他的手,孑然一身地走向門口。在門口我又一次駐足,回過頭來輕輕對他說:「陛下,再見了。」

  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抬起眼來看我,睡著了一般。那一刻光與影交織著他的面容,而我無法看清他的眼中是否有淚。

  殊途

  我靜靜地等待著我的死期。

  也許是在明年,也許是在下個月,也許就是在明天。

  會怎樣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世界我所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而在離開前,我想最後看一看這羈留了我五十多年的世界。

  離開建業後,我一路向西。我孑然一身,陪伴我的只有雪落。

  雪落已經很老了,虛弱的四肢很難長久地負擔起我的重量。我們走走停停,漫無目的地在這世界上相依為命度過最後一點時光。

  我們經過巢湖,周瑜的墓上蓑草萋萋。墓碑上朱紅色的字新近漆過,不知道什麼人最近曾來過這裡。

  我們經過廬江,廬江的翠微樓仍在那裡,燈紅酒綠地吸引著一撥又一撥五陵少年。年輕的老鴇眨著漂亮的眼睛,疑惑地打量著我。

  我們經過夾石山,在彌漫的山霧間,我恍惚聽見清脆的鈴響,看見一個紅色的身影若隱若現。可是霧散之後,我什麼都看不見,只有滿山枯枝向我靜靜地伸出雙手。

  後來我們坐船。那是一條順便捎客的漁船,船主是個身形佝僂的老人。他雙目失明,看不見東西。可是天晴的時候,他也常走到甲板上來,孩子一樣卷起褲腿,將爬滿青筋的雙腿浸入冰涼的河水中。

  後來我們開始聊天。我好奇地問他,為什麼喜歡這樣做。河水這樣冷,可能會導致風濕。

  他輕輕地笑起來,說:「年輕的時候,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她在船上呆過兩年,那個時候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坐在這裡,將腿伸到河中去。」

  「後來呢?」我好奇地問。

  「後來?」他恍惚地回憶著,「後來有一天,她就突然消失了,我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可能是死了吧。」

  「你不去找她?」

  「怎麼找她,」他輕輕歎氣,「我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我不認得字,而她不會說話。」

  我心中一動,將目光投向他空洞得沒有一絲光的雙眼,徒勞地想在那裡面找到一些回憶。然後我輕輕問道:「她長什麼樣子?」

  「她很美麗,她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他衰老的臉上竟也流露出溫柔,「可惜她不會說話。那時候我常想,如果她能說話,她的聲音也一定是很動人的,」停了停,他將臉轉向我,「——就象你的聲音一樣。」

  「有沒有想過,我就是她呢?」我笑著問他。

  「怎麼可能!」他也笑起來,「她如果還活著,也是我這樣的老人了。而你那麼年輕。」

  第一場雪下下來的時候,我們正翻過武昌郊外的一座山。快到山頂的時候,雪落終於不支倒地。

  死的時候,她黑黑的眼睛一直溫柔地看著我。我輕輕撫摩著她的鬃毛,對她說:「謝謝你陪了我這麼多年。」

  我將她葬在山上。完成這一切後,我發現附近有座廢棄的小屋。

  我就將小屋收拾了一下,然後住進去。總覺得還有什麼事情未完成。可在那之前,讓我最後再陪一陪她。

  天越來越冷,山上的溪流被冰封。我每天下山汲水,挑水上山的時候,有時我會不無自嘲地想,永遠二十歲的身體,畢竟不是一無是處。

  一日,下山挑水的時候,我不期而遇陸抗。

  他披著銀色的鎧甲,身後中間露出紅色的衣領。他已經是那樣英挺的男子,同樣二十歲的臉上,有我所沒有的眩目的青春光澤。

  他看見我,急急跑過來,不可置信地打量著我,半晌,說:「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我淡淡一笑,說:「你母親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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