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一三一


  死的時候,只有我和茹在他身邊。

  臨終的時候他沒有留下任何話。只是一雙眼睛倔強地望著天。他臉上有淡漠的恨意,卻不知這恨意是為了誰。是為了某一個具體的人,還是為了這一個時代。

  而在此之前,他因為酗酒、荒淫等罪名,被流徙廬陵數年之久。

  是諸葛瑾、步騭接二連三的上書才將他從流放中拉回來。他們在信中反復提起當年周瑜的好,希望孫權能夠念及舊情,給他官復原職。

  孫權屢番拒絕了他們的請求,直到最後聽說周胤染疾的消息,才勉強賜還了他的官職。

  在那屢次拒絕的書信中,他寫道:「孤念公瑾,豈有己乎?」

  其實這話他已不是第一次說,兩年前,他拒絕全琮推薦周瑜侄孫周護為將的請求時,也曾說過這一句話。

  但是思念,並不代表他沒有忘記。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惟有活下來的人,才能夠決定一切。

  徐夫人是在絕望中死去的。

  每一日,她都在吳苦苦等待將她召還的消息。是怎樣的身份,她並不介意。她只是希望能夠見到孫登,她養大的人。

  她就這樣在等待中度過了她的三十歲,她的四十歲,二十多年的光陰,她孤獨地老去。

  步夫人的死讓她燃起希望。當年將她貶謫來吳,是步夫人的主意。她覺得步夫人既然死了,她或許會被重新召還建業或者武昌。可是沒想到,這一次的希望,徹底成為絕望。

  時間流過太多,人經歷得太多,便開始漸漸學會遺忘。

  孫權已將她遺忘。

  我去吳參加她的葬禮,路過華亭陸家,想起養病的陸瑁,便轉了個圈去探望他。

  他氣色不是很好,走路要拄杖而行。他眼睛依舊明亮,臉上不時仍露出少年一樣羞澀的笑容,可那靈魂之外的單薄軀體,卻已枯萎老邁。

  他終於沒有認錯我,他直稱我的名字,他調侃似的說自己:「原來我真的不適合當官。」

  「怎麼這麼說呢?」

  「以前在這裡過了那麼多年,都沒有事情。沒想到才被兄長拉過去做了兩年的官,便病成這樣。」

  停一停,他又輕輕說:「恐怕好不起來了。」

  「你別胡說。」我不悅道。不悅的心卻瞬間隱退,我突然有些哽咽。

  「雲影,」他突然問我,「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呢?」

  我想也不想便答:「你知道我定親的事跑來我家祝賀,害我還會錯意了。」

  「會錯什麼意呢?」他笑著問我。

  我訕訕地不去作答。看著他笑著的臉,我把臉一板,佯怒道:「喂,我好歹也做過你的老師,你不可以這樣戲弄我。」

  「是,我記得的,」他突然正色道,「你教我的那些東西,跟隨了我一輩子。」

  他說他仍記得,我卻突然有些恍惚。

  我多久沒有撫琴唱歌了呢?上一次作畫又是在什麼時候呢?

  那些畫過的畫,在命運沉浮間,又流落到了哪裡呢?

  那些畫上的人兒,如今又都在哪裡呢?

  「跟我來,帶你看些東西。」他忽然是這樣說。

  我跟著他,七拐八彎地穿過長廊,來到一間偏僻的房間。

  房間裡很陰暗,習慣了外面明亮的光線,進入屋裡那一刻,我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

  他輕輕在旁邊點燃了一支蠟燭,屋裡的一切才漸漸從我眼前浮現。

  然後,當我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時,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輕的驚呼。

  屋裡掛滿了畫,油墨色彩,從另一個時代帶過來的筆法。有幾張是我年輕時所作,畫的陸遜,畫的他。還有周瑜,他站在船的甲板上,微昂著頭,看著遠處的江水和藍天。這些畫,我曾以為遺失了,可沒想到它們都在這裡,都在這裡精心地被保存起來。

  更多的畫是陸瑁所作。畫的是我,畫的是茹。我看著這些畫,有些恍惚。牆上全是自己,明明一模一樣卻又仿佛永遠不再的自己。或顰或笑,帶著幾十年的塵囂安靜地看著自己。

  「是不是。其實我一直沒有忘記。」陸瑁輕聲說道。

  我就站在那裡將這些畫看了又看,直到西斜的暮光微微透入我的眼。我才想起,是該走的時候了。

  我對他說:「我還要趕去參加徐夫人的葬禮。待參加完,我還回來看你。」

  他點點頭,送我出去。在門口那顆桑樹下,他又一次站定了腳步。

  「雲影,」看著我的眼睛,他輕輕說,「有句話,其實一直想對你說……」

  我安靜地看著他,安靜地等待他說下去。他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紅暈,隨後他搖了搖頭。

  「還是算了,等你回來的時候,再和你說吧。」

  我說:「沒關係,我等你說完了再走。」

  「不說了,」他看看我又看看天,「已經等了這麼長時間,不在乎多等兩天吧。」

  可我最終還是沒聽到那句他想說的話。

  參加完徐夫人的葬禮回到華亭,看見陸家門口揚起了白幡,看見滿院素服賓客的淚眼。

  他去世了,就在我走後的第二天。

  我還看見從武昌趕回來的陸遜,穿著喪服,安靜地坐在棺木旁邊。他像是很疲憊的樣子,用一隻手托住額頭。但我在想他不是疲憊,他僅僅是不想讓別人看見他此刻的表情。

  我的心不是不悲傷,但更多的卻是一種空茫的感覺。仿佛幾十年的喧囂席捲而來又呼嘯而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的寂靜。

  回建業之前,我又一個人去了一趟他的墓上。墓前堆滿了白色的花,墓碑上有陸遜為他刻下的字。我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摸過那些深深的字跡,墓石刺骨的冰涼順著我的指尖一直傳到我的心。

  「子璋,」我輕輕地問,「那個時候,你到底要和我說什麼呢?」

  遠遠處,山谷裡的風吹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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