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她將手抽回,然後說:「有勞費心。」

  語氣卻輕描淡寫,既無感激,亦不算無禮。

  我說:「你不要胡思亂想,要好好養病。

  她淡淡說:「謝謝。」

  我說:「你想要一個人好好休息,我也不打擾了。」

  她沒有留我的意思,我就站起來要走。走到門口,她卻叫住我。

  「影姊……」聽到這話,我很驚訝,這麼多年,她是第一次這樣叫我。

  我就站在那裡,等她說下去。

  「你知不知道,那一年,傷了你的人,其實是我指使。」

  那一年,那一年是哪一年呢?我恍惚地回憶,卻覺得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我也猜測過傷我的人是她。可那個時候都不會介意,現在又怎麼會介意呢?

  我只是淡淡一笑。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她輕輕地說,「你好像什麼都不介意……但我怎樣爭,都爭不過你……」

  「是否這麼多年,一直覺得是在暗中與我對弈?」我突然這樣問道。

  「是呀……」她靜靜地回憶著,「從小便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自你之前,還不曾輸過給別人。那時候徐夫人多麼得寵,可是我讓陛下把她貶去吳,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但其實,我們之間這局棋,沒有一個人贏了。」我看著她的眼睛,這樣說道。

  她訝然抬起頭來看我,我們對視良久,然後同時一笑。那一笑,卻仿佛包含了人世間的所有悽楚。

  三天后她去世。她的死亡還是打動了孫權的心,他為她流淚,為她寫悼文。連百官也上書,請求為她追贈皇后名號。

  她生前一直想要的那一頂皇后的冠戴,在死後終於戴上。她就穿著皇后的禮服,安靜地睡到冰冷陰沉的地底去了。

  但是赤烏元年,震撼江東的,並不僅僅是步夫人的去世這一件事而已。甚至跟另一件事比起來,步夫人的去世也顯得無足輕重。

  那一件事,便是呂壹的粉墨登場。

  呂壹是個相貌平庸的中年男子,個子不高,說話慢條斯理。唯一有些特別的便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略略帶了點灰,看人的時候會微微眯起,表情頗似一隻有些殘忍的獸。

  但這種殘忍,在孫權眼中是看不到的。在孫權面前的他,永遠低眉順眼,以推心置腹的口氣說著看似忠懇之至的話。他還會哭,他善於在任何場合任何環境根據需要流下渾濁的淚水,並對孫權說他流淚只是因為他覺得皇帝太操勞。

  不知孫權是想用呂壹作為工具來達到某個目的,還是因為這些年來他身邊始終沒有這樣的人,因此讓他覺得新鮮而受用。總而言之,在與呂壹有過幾番交談後,他便直接將呂壹擢升為中書,給予了他充分的權力。

  暨豔和呂壹,是作為兩個「酷吏」被載入東吳史冊的。可有如一面鏡子兩邊的影像,看上去雖是一樣的,但其實每一處又都是相反的。雖然同是緇銖必較,同是執法苛刻,但兩個人的本心,卻截然不同。暨豔是真心相信這個世界應當黑白分明,去除了所有大大小小的作奸犯科,便能迎來東吳的清朗乾坤。這個想法固然天真,但總不下作。至於呂壹,我從不認為呂壹心中能有什麼是非存在。法律於他,不過是握在手中的一件工具而已。

  呂壹是個天生的戲子。

  他在孫權面前是那樣地忠誠懇切推心置腹,出了宮牆,來到百官面前,他便立即換上了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他握緊了手中的權力,將稍有忤逆他的官員革職問罪,又將承迎自己的人提拔重用。一時間,朝野上下,仿佛每一件事都是圍繞呂壹而轉。

  水至清則無魚。江東的朝臣,並非每一個都清正高雅。這些年來在江東,也曾見過貪婪之人,也曾見過不善之人,只是似呂壹這般無恥到堂而皇之,卻是從不曾見過。也許孫權真的是老了,老到不能分別是非;也許他什麼都明白,只是將呂壹做了第二個暨豔而已。又或者兩者皆而有之。這麼多年,江東世家大族隨著他一同發展起來的盤根錯節的勢力,一直是他無法去除的一塊心病。他不是不相信他們,不是不相信自己,可君王和朝臣間的鬥爭,古而有之,無可避免。

  第一次見到呂壹時,我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那個時候他正在為孫權揉肩膀,眉眼低順得如同淨身多年的宦官。孫權一本一本地看著奏摺,他不失時機地在孫權耳邊不時低語。見到此情此景,我不由厭惡地皺起了眉。

  他卻諂笑著說:「在下見過影夫人。」

  「呂中書真是辛苦。這種事情,交給宮人做就可以了。」我淡淡地應道。

  「在下確實不長於此道,」他仍是低眉順眼地說道,「可是實在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對陛下的一份心了……」

  停一停,他歎了口氣,在臉上堆出些憂慮的表情出來,眼中竟有隱隱的淚光。他看著我說:「影夫人,陛下真的太辛苦了,我們都要儘量為他分擔些才是呢。」

  他的話,孫權無疑是受用的。如果非要說一開始他還是冷眼旁觀著呂壹的作為的話,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也會漸漸習慣於這種諂媚。

  他再怎麼英明怎麼睿智,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他需要的不僅僅是有人為他做事為他出征,他也需要有人關心他有人奉承他。那些話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他也是需要的。

  這麼些年,他所親近的文武百官,雖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又有幾個人可以拉下臉皮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所以我不得不承認呂壹確實是個厲害角色。連臉皮都可以不要,又還會顧忌些什麼。

  只是我還是不敢相信。史書中記載的陸遜和潘浚在武昌,因呂壹事相坐對泣的事情,我一直記得,也一直耿耿於懷。如今見到呂壹,更覺得無法忍受。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國家重臣,陸遜從容,潘浚豪放,但從容也好豪放也好,他們都是這個時代的英雄。為這樣一個小人氣得流下眼淚,怎麼可以。

  並不是沒有人站出來反對呂壹。甚至從一開始,彈劾呂壹的上書便雪片般飛來。和上次彈劾暨豔的路數一樣,說他任人惟親,說他濫用刑法……說他什麼的人都有。

  只是呂壹無疑是比暨豔要圓滑世故得多的。孫權拿這些奏疏問他,他不反駁,也不說上疏之人的是非。他只是流著淚對孫權說:「臣承認,臣有時候用刑是重了一些。但臣也是全出自對陛下的一片忠心……朝野不正之風太盛,非用重典,否則無法肅清。這些大人指責臣,也是有道理的,請陛下千萬不要怪罪他們。臣會向他們謝罪的……」

  到了最後,反是孫權回過頭來安慰他,然後將這些彈劾的奏疏駁回,最終不了了之。

  有一天我實在看不過眼,當著呂壹面對孫權說:「陛下,一兩個人說一個人不對,也許是他們的偏見。但如果一百個人都說一個人不對,難道不是那個人的問題嗎?」

  「影夫人此言差矣,」呂壹急急辯解道,「就是因為陛下平日太厚遇臣民了,才讓他們覺得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現在下官想要幫助陛下稍微清正此風,他們便一起誤解了下官。影夫人只看到朝野上下這一百個官員,影夫人有沒有想過,在他們之外,還有成千上萬的平民百姓,他們被侵犯的利益,由誰來告訴陛下呢?」

  我啞然無語。一方面因為他的話並非完全空穴來風,那些被清查的官員,總有一部分多多少少有自身的問題,問題雖小,但並非憑空捏造;另一方面是因為,現在的孫權,寧願相信呂壹。

  當了皇帝之後的孫權,所居的天地不是大了,而是小了。他害怕被欺瞞,害怕被臣下聯合起來架空,他需要和他身邊交織成網的各大勢力達成一個平衡。所以他寧願相信呂壹。

  還有一個原因是,孫權的確老了。他犯了一個老人總會犯的糊塗。

  一兩個月後,那些上疏的人,不是被發現貪污就是被發現瀆職。然後被問罪,然後被下獄。

  如此折騰過幾回之後,上疏彈劾的人,也漸漸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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