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司馬懿在小範圍的戰術上,真的不是諸葛亮的對手。幾次交鋒,都是大敗而回。勝利並沒有驕傲諸葛亮的心,他反而愈發謹慎地應對魏軍的行動。因為他知道,幾次勝利他所挫傷的,都不是魏軍主力。

  老天給成都北面安排了險峻無比的重巒疊嶂,作為它最好的保護屏,但同時也給它帶來了軍隊北上的不便。因為糧草不能夠充分地供給,所以蜀軍最好的戰術只能是速戰速決。可是老成狡猾如司馬懿,又怎會給蜀軍這樣一個機會。

  到了四月,司馬懿開始堅守不出。按照原先的約定算來,這個時候江東的軍隊,也應該開始北上了。

  一天,諸葛亮在營中收到一封家信,他展開信來讀了一遍,然後面露喜色。

  然後他消失了有半個月時間。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只覺得他愈發消瘦了。但一雙眼睛,卻閃爍著得意的光芒。

  他帶上我和幾個將軍出行。我們騎了馬,一路往山中而去。轉過一個山頭,我突然被眼前景象所震驚。

  我幾乎以為回到了什麼侏羅紀時代。前面山頭上,巨獸似的龐大物體正踽踽而行。我已如此震驚,身邊的將軍們只會更甚。他們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切,有幾個甚至暗暗握住腰間佩劍,搞不清面臨著的是怎樣的危險。

  等到近了,我才發現,那些巨獸們都是木材所制,身上負擔著糧草。每一隻巨獸身後,都有一個軍士在推動它們前進。

  我恍然明白過來。

  我把臉轉向諸葛亮,不無興奮地問:「木牛流馬?」

  這一次輪到他面露驚訝之色,不可置信地問我:「你如何知道?」

  我沒有回答,本來這個問題也無法回答。我轉過頭去看那些本以為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的設計。和我想像中不一樣,木牛流馬並不是利用輪子,也不是什麼永動機。它只是巧妙地利用了物體自身的重力,用前腿和後腿之間的落差將重力轉移,乃至前進。每一個巨大的木牛身後,都有小兵在推動。但是可以看得出來,在這險峻的山路之間,並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氣,便能使它們緩緩前行。

  「這便是木牛流馬,」諸葛亮看著眼前的糧隊,不無得色地說,「孤自少時便與夫人反復琢磨其中道理,如今夫人終於想通了其中最難解的部分。想不到孤有生之年,還能見到此物的使用。既有此物,我軍糧草,應無大礙。」

  我再次去看那些偉大的發明。山路崎嶇,可它們在重巒疊嶂之間,依然如履平地。而且我還驚訝地發現,這些木牛流馬,全身上下並不見一顆釘子,全是靠木頭之間的契合而成。它們的構造應該很簡單,但又是怎樣的複雜心思,才能做出這樣巧奪天工的物器。

  這個時候,我突然恍惚地想到,如果上天能多給諸葛亮一些時間的話,魏蜀之間的爭鬥,勝負恐未可知。

  ——如果上天能多給一些時間的話。

  五月,從東邊傳來消息,孫權已率軍攻打合肥新城。而陸遜所率領的部眾,也已從江夏北上了。

  可諸葛亮的身體卻愈發地壞了。

  他已經很難說完一個長長的句子。每次總是被突如其來的咳嗽所打斷。有一次經過他的營帳,看見小兵拿了一個銅盆去倒。我無意中瞥了一眼,發現那盆中,清水之間綻開的,分明是絲絲縷縷觸目驚心的殷紅。

  可他治事的時間不僅沒有因為身體的不濟而減少,反而愈發增多了。小到連小兵打架該罰多少軍棍之類的事情,他也要親自過問。我清楚他心裡是怎樣想的,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因此想趕在時間之前盡可能多做一些事。但這是一個惡性循環:越是時日不長,他越要多做事;但越多的事務就越損壞他的身體,反而讓那一天越早地來臨。他怎樣看都不是個薄命之相,只是對事業的堅持與執著,讓他過早地透支了自己的生命。

  這個時候,唯一能拯救他的,便是與魏軍的交鋒了。但司馬懿仿佛是嗅到了什麼,自四月起,便堅決閉門不出。中途也曾派人來搶過幾頭木牛流馬去,但諸葛亮費了幾十年的心思,又豈是他一朝一夕能揣摩透的。因此他儘管將木牛流馬搶去,卻並不曾依樣仿造出一件來。從此魏軍更不外出,仿佛連一兵一卒都不肯放出軍營似的。

  從蜀軍軍營外的山頭遠望,天氣好的時候能依稀看見魏軍的軍營。那裡旌旗林立,戒備森嚴。在魏軍後面,便是長安,便是諸葛亮一直想踏足的中原。它們就在那裡,卻那樣地可望而不可及。其實有好幾次我都在想,以蜀軍的軍力,以諸葛亮用兵的才能,倘若放手一博,也未必不是嚴陣以待的司馬懿的對手。可諸葛亮是那麼謹慎的人,他仿佛一心只想將魏軍誘出然後殲滅。既然魏軍不出,日復一日地便只有等待,等待。

  諸葛亮治軍甚嚴。在漫長的等待的過程中,軍營裡依舊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散漫與倦怠。軍士們每日很早便起來,勤勞地操練,操練完後便默默散去,連私下的交談都不會有。整個蜀營如同莊嚴肅穆的陵墓,所有人都只是整齊排列在其中的物器。即使是作為賓客的我,除非諸葛亮親自邀請,否則也不被允許私自外出。

  唯一讓人覺得這軍營裡還有些活氣的是在晚餐之後,用過餐的士兵會聚在一起。他們很少閒聊,亦不歡笑,只是聚在一起唱歌。蜀人都有一副好嗓子,天生帶了些山野間空曠的味道。他們常哼的一個調子,低沉悠長,我聽不懂裡面的詞,卻能聽出音韻之間流露出來的哀傷。

  很久以後,我才聽說,那是諸葛亮為自己作的挽歌。

  身前身後名

  天氣一天一天地熱起來。蜀軍的士兵們脫下了冬衣、夾衣,最終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單衣。

  諸葛亮卻依舊穿得很多。每次見到他,他總是身披一件大麾。好像把自己的身體隱藏於那一堆布料下,別人就不會留意到他日復一日的消瘦。

  他見我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我也明白自己在這裡只是多餘的,於是儘量不去打擾他。所幸自六月起,他好像不太拘束我的外出了。有時候我也自己騎馬去附近轉轉,權當消遣。

  有一天騎馬東行,不知不覺竟接近了魏軍軍營。在一個山頭上,我突然發現對面山上有幾個人騎著馬在查看地形。兩個山頭離得很近,我能看清楚他們是魏軍。而當中為首那人雖然看不清面容,但從他的穿著和氣質判斷,應該是司馬懿。

  我看見他們,他們也看見我。我們都在原地立住,互相打量著對方。我握緊了韁繩,打算如果他們一起跑過來,我就撒腿跑回去。雖然我現在就可以撒腿跑,但是又有些不甘,總覺得會發生些什麼。

  過了一會,當中一個小兵放下武器,一路拍馬往我這個方向跑來。我想了想,沒有走開,停在那裡等他跑到跟前。他跑到我面前,看了看我,然後問:「請問,可是江東來的影夫人?」

  我點點頭,說:「正是。」

  他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對兔子給我,和顏悅色地說道:「司馬大都督說和影夫人是故交,吩咐在下把剛打的一對兔子送給影夫人玩。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影夫人笑納。」

  我不由莞爾,想了想,從頭上取下一支珠釵交給他說:「來而不往非禮也。把這個送給你們都督。我知他喜歡珍珠,讓他把這個拆了自己重新鑲成適合他用的東西,希望他別嫌棄。」

  小兵謝過然後去了。我正欲走開,又見他匆匆跑回來,對我說:「司馬都督說許久不見影夫人,想請影夫人敘敘舊。希望影夫人不要推辭。」

  仿佛是明白我會顧慮一樣,他又說:「司馬都督一會便一個人過來。」

  我知道這有些不合時宜,但好奇心畢竟戰勝了其餘的想法,便答應他了。

  過了一會,見司馬懿果然是一個人騎著馬踱了過來。想必他身邊人也存著和我一樣的顧慮,那幾個人仍站在對面山頭,不無緊張地看著我們。我也仔細看了看司馬懿身後,並不像有伏兵的樣子。

  他見我如此,便笑道:「影夫人何至於此?司馬懿雖然陰險,但還不至於算計女人。何況算計你,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我也笑,我說:「我就是知道這一點才會留在這裡。你要算計我,單槍匹馬一樣可以算計我。」

  他誇張地大叫:「哎,你算計我還差不多吧。我老了,老了唉。」

  我說:「若真老了,也不會還在這裡帶兵。」

  他不滿道:「你我這麼多年未見,怎麼一見面就搞得這麼劍拔弩張的。這可不是敘舊的好開頭。」

  我笑道:「是,是我的不是了。還謝過都督的厚禮。」

  他說:「我謝你才是。江東的珍珠,一直想要得很啊。回頭我就找人把珠子綴成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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