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我搖頭。

  「真的沒有。」

  「你為什麼不肯給朕?」他終於是發作起來,扯過我,搖著我的肩,狂躁地說道,「朕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等朕死在你們之前,好成全你們是嗎?朕告訴你,不可能!」

  我已無法言語,眼含淚光,不無委屈卻那樣無力地看著他。他的話把我們逼到了深淵的邊緣,再往前一步,便會墜入,乃至萬劫不復。

  也許是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也許是我眼中的淚光打動了他,他迅速平靜下來,看了我很久,歎了口氣,然後竟在臉上擠出一個虛浮的笑。

  「你不給朕。朕就自己去找。朕不信自己找不到。」他強笑著,這樣說道。

  開春後,便聽說這樣的消息:孫權要派上萬軍士征討夷州。

  朝臣對此表現出了相當的不解。一萬人並不是一個特別大的數字,但這些年來,江東天災一直不斷,西邊和南邊的蠻夷又常常蠢蠢欲動。夷洲疆土,對這個冷兵器時代的政權來說其實可有可無。為了這可有可無的疆土,動用人力物力財力,是文武百官們所不願意看見的。

  上疏雪片般飛來,連同遠在武昌的陸遜,也上疏表示了反對。可孫權只是不看,不聞,不答,用他的沉默表示著他的堅持

  我去見他的時候,他穿著白色道服,在香爐的煙霧中閉目沉思。知我進來,他微睜開眼睛,冷冷瞥我一眼,說:「若是阻撓的話,便不必說了。」

  「我又怎麼能阻撓皇上。」我歎口氣。後面的事情,我都知道。再去阻撓,亦沒有用。

  「那你要說什麼?」他這樣問我。

  「皇上……真的沒有長生之藥……」我心亂如麻,斷斷續續地說著,「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夠和你們一起老去……我希望我能夠早一些生出皺紋,生出白髮……永遠年輕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可皇上您並不知道……如果可以選擇,我真的不希望這樣……」

  我這樣語無倫次地說著,突然生出了些不合時宜的心酸。這突如其來的心酸讓我想哭。我真的哭了起來,我癱跪在他身邊,流著淚,伏在他膝頭,自言自語般地說著。雖然語無倫次,但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我的淚水讓他嘆息起來。他看看我,臉色也柔和下去。

  「別哭了,朕相信你,」他勸著,卻毅然決然地說,「你的事是你的事,但朕要去找長生藥,又是另一回事情。」

  年輕的將軍衛溫和諸葛直領著軍隊在夷洲停留了將近一年的時間,終於領軍還朝。他們帶回來了夷洲的版圖,帶回來男女老少數千人口,帶回來大量的絲麻,卻惟獨沒帶回來孫權最想要的東西。

  在和孫權的對話中,他們堅持說,夷洲只是一個荒蕪沉寂的孤島,上面的居民愚鈍,野獸橫行。日間陽光毒烈,夜裡瘴氣飄升。哪裡有什麼仙人存在。

  一個月後,他們領罪下獄,不久便被誅殺。

  朝臣對此頗有微詞。不明就裡的人們私下議論,說孫權是為了掩飾自己所作的得不償失的錯誤決定,而將二人作了替罪羊。可我知道,孫權的憤怒不是偽裝出來的,是真實存在的,他憤怒是因為他失望。

  但孫權畢竟是孫權,不久後他便從消沉中走出,專心開始做他該做的事情。他命人將宮內的香爐龜蔔全部收起,除了偶爾見見卜師,他不再沉溺於此類事情。相處時我們依舊平靜而融洽,關於長生藥的事情,都不再提起。

  如此便過了一年,然後又是一年。

  嘉禾元年春天的一天,我對孫權說,我要去一趟武昌。我說我只在那裡停留一天,然後便趕回來,我請求他答應我。他閉目不語,我知道他是默認了。於是我回屋換裝,牽了雪落去武昌。

  趕到江陵侯府門前,已是夜色垂落。門人開門讓我進去,我步入院中,便看見陸遜站在那裡等我。

  我笑笑,他也笑笑,我們安靜地對望了許久。然後他笑道:「你還真的敢來。」

  「有什麼不敢?」我問。

  「不怕我大宴賓客,這裡全是人?」

  「你不喜歡這些場合,我知道。」我揚起頭,不無得意地答道。

  「不是這個問題。」他擺擺手,然後帶我進屋。屋裡點著燈,桌上擺著未動過筷子的酒菜。他招呼我坐下,為我倒了杯酒,然後看著我的眼睛說:「我總覺得你會來,因此沒請賓客。雖然自己想想也覺得不可能,但你果然是來了。」

  我低下頭,避過他的目光,扯開了話題。

  「抗兒可好?」

  「很好,現在已經睡下了。」

  「茹呢?」

  「還在吳郡。每隔幾個月會來次這裡。」

  我有些訝然,抬起頭看看他,說:「也該接她來長住了。」

  「是她自己的意願。」他低聲說道。

  我不由沉默了起來。沉默了一會,我們開始寒暄。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笑了一陣,然後又沉默一陣。然後又是笑,又是沉默。

  夜在漸漸流去。夜的流去,是有聲亦有色的。有如風吹過沙漠,沙粒間響起細碎的聲音,然後沙灘上留下了紋路。又有如平滑如鏡的湖面,你不覺得它在動,但是看著湖心緩緩飄過的葉子,你才恍然想起來,噢,原來水是在流動的。

  天漸漸藍起來。我已經習慣了這種黎明前的深藍。在窗閣間透入的藍光中,他安靜地看著我。

  「是不是快要走了?」他問我。

  我點點頭。

  他說:「你這樣太辛苦了。」

  我笑笑:「反正以後不會了。」

  他的表情黯然下去,許久,聽見他有些不甘心地問:「為什麼呢?」

  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仔細地又看了他一遍。他就在那裡,就在眼前,眼中泛著溫柔清澈的光,唇角有些失落的笑意。和孫權不一樣,儘管歲月也爬上了他的臉,留下了一些紋路,可那一頭黑髮,竟仍光滑如緞,溫柔得讓人想伸手去撫摩。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他的發覆在我臉上的情形,不由有些怦然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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