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九二


  「孤是不是很沒用?」他突然這樣問我。

  「為什麼這麼說呢?」

  他沒立即答我的話,只是抬頭看著桌上如山的書信,思索了一下又緩緩說:「劉備來襲,孤一點都不覺忐忑;那年曹操來襲,孤也覺得孤能取勝……再往前,即使是兄長去世時,孤雖然有些彷徨,但並不覺得無力。今天面對這樣的情形,孤卻第一次覺得無能為力了——」他停了停,看看我,又說,「——孤第一次覺得有不可戰勝的人。」

  「陛下,」我在他身邊坐下,看著他的眼睛誠懇地說,「又何必想著要戰勝他們呢?」

  「他們挑戰了孤的權威。」他這樣說著,疲憊的臉上卻忽有冷冷的東西微微泛起。

  「陛下還記得當年的情形麼?」

  「當年?當年什麼情形?」他有些茫然地看著我。

  「陛下,當年令我最欣賞您、最欣賞這個國家的一點,是您的用人。貴族也好,平民也好,您並沒有單純地想要照顧某一方的利益而削弱另一方的利益。當年您的眼中,人並無出身之分。您用的只是他們的才華。只是因為貴族子弟受到的教育多少會比平民多一點,所以為官的賢能中出身好的人也就多一點。當年您既然沒有將人以出身劃分,自然也談不上要戰勝誰。為什麼到了今天,卻又走了回頭路呢?」

  他看我的表情如夢初醒。他想了想,搖了搖頭又點點頭,歎了氣然後又笑了。

  「是有些道理,但是已無法回頭了。」他說。

  半個月後,暨豔被革職下獄。

  即使這樣,官員們的憤怒和抱怨並沒有得到稍微的緩解。諫書一封接一封地送入,痛哭流涕要求嚴懲惡臣的官員仍在層出不窮。這種鋪天蓋地的憤怒終於波及到了與暨豔交往的人,他所舉薦的選曹郎徐彪亦一同下獄,而張溫亦被革職。但這仍不是一個終點。

  唯一敢於發出不同聲音的是駱統。他和張溫不過點頭之交,張溫下獄後,他竟接二連三地上書孫權,請求給張溫官復原職。這一年駱統已年逾三十,三十多歲的男子,理應世故,理應圓滑。他卻仿佛仍是我當年在魯肅船上所見的那個只因傾慕某個人的某一點,便敢於挺身而出對抗權威的少年。但即使他再勇敢,再堅持,他的聲音還是淹沒在漫天的喊殺聲中,無法傳入孫權的耳朵。

  非殺不足以安眾心,非殺不足以平民憤,非殺不足以謝天下。紛紛擾擾的陰謀與中傷交織成深不可測的海。卻不知道孫權是通過暨豔發現了這片海,還是他早就發現了這片海,暨豔只不過是他用來試水深的一件工具。

  孫權差人送毒酒給暨豔那一天,我正好在場。使者捧著毒酒急急離去,我看著孫權,他避開我的目光,冷冷看向窗外。

  「非如此不可嗎?」我問。

  他沒有回答我。

  我跟去獄中送暨豔。見到他時,他梳戴整齊,穿著朝服,安靜地跪在酒盞前。

  我走進去時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一雙眼睛仍是黑白分明,裡面沒有任何喜怒。

  我在心裡低低地歎了口氣。我從未喜歡過他,甚至可以說,我也是造成他死亡的那層層糾結的陰暗中的一員,但這一刻,我著實有些為他心疼。

  「認個錯吧,」我忍不住對他說,「去認個錯,事情還有轉機。我幫你調解。」

  他又深深看我一眼,平靜地說:「我沒有錯。」

  「即使你認為自己沒錯,就不能暫時認個錯嗎?」

  「不能。」

  「難道活下去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嗎?」

  「不是。」

  他的平靜讓我有了些突如其來的惱怒,我忍不住沖到他面前,大聲對他說:「你以為你是誰呢?你真以為舉世皆濁你獨清麼?這個世界是有陰暗,有渾濁的東西,但是無論這世界是怎樣,總要活下去,活下去呀!勇敢的人才會活下去,才能從微茫的希望中尋找一些可能存在的美好。你怎麼會不懂?」

  我越說越激動,竟熱淚盈眶。

  「你是在哭我,還是在哭你自己呢?」他平靜地說。

  ——我是在哭他,還是在哭自己呢?

  我怔了怔,又看了一眼他,在他平靜的臉上,我找到恍若隔世的倔強。

  我也平靜了下來,嘶啞著嗓子說:「怎樣都好,你不應當認為這世界上的人全醉了。有些人心裡是清醒的,他們只是為了讓這個世界儘量清楚一點,明亮一點,不惜與陰暗的、糜爛的東西為伍。他們默默地承擔一切,他們比你偉大得多。你不必明白我在說什麼,你也不必認為我在說自己,但總之我現在說給你聽了。」

  他冷笑而不語。

  「你也不必笑,不必把自己想得很悲壯,」我冷冷地看著他,用冰涼的聲音說,「惠恕那樣待你,你卻不惜犧牲他的前途只為完成自己愚蠢的名節。悲壯的人不會做這樣的事。」

  那一刻,他神情中有了些猶豫。可他只是搖頭,說:「你說完了,該走了吧。」

  我又一次看他,他還很年輕,那樣乾淨的眼睛,不知道看見的是怎樣的世界。我不同情他,但我可憐他。

  「如果暨豔越獄然後潛逃,我想陛下不會追究。」我走到門口,站住,回頭又這樣對他說。

  他冷冷一笑,然後端起面前的酒盞。

  當血從他嘴角滲出,當他的臉慢慢變得蒼白時,我最後一次對他說:「這個世界雖然不似我所想,但也絕不如你所想,子休。」

  「我知道,所以我咎由自取。」他平靜回答。

  他就在我面前倒下了,倒在蓬亂的茅草中,倒在不見天日的暗獄裡。他閉上眼睛,終於離開這個他無法容忍的世界。

  只不知道彼岸,是否存在著一個黑白分明、沒有任何陰暗和妥協的天國。

  卷五 咫尺 九 天之怒

  死了就死了。苦難也好,微茫的快樂也好,活著的人依然要繼續。

  這一年入秋後,氣候變得非常奇怪。四處山洪不斷,又時有天火引起的火災。

  這一年,蜀益州等四郡叛亂,諸葛亮親自領軍征討;北方消息傳來,據說曹丕的病情一直反復;而觀星師在夜空中看見了熒惑入太微。人們在私下惶恐地猜測,會否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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