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六七


  他就真的乖乖地抹了抹眼睛,抽了下鼻子,止住了哭泣。一雙漂亮的眼睛仍呆呆地看著我,裡面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我歎口氣,又摸了摸他的頭:「總有一天,你會成為皇帝。那個時候你會面對更多無奈而殘酷的離別。如果離別會讓你掉眼淚,那你將是個淚流成河的皇帝。」

  他慘澹地笑了一下,說:「我從未想過那一天。」

  「可那一天總會到來的,而且或許很快就會到來。那個時候,你應當堅強,應當英明而睿智,應當明辯敵友。你的父親給你留下了足夠的資本,那個時候,你可以做一個誠信、大度、平和的帝王。」

  「倘若我做不到呢?」他呆問道。

  「那麼,信任你身邊能做到的人。他們能夠幫助你。你要知道,所有國家的動盪都先來自內部的猜忌。」

  他點點頭,說:「丞相也常這樣說。——可是,除了把一切交給丞相,我又能做什麼呢?如果有一天丞相不在了,我又該如何呢?他們都說我不夠聰明,如果天意不在我這裡,我又應當做什麼呢?」

  能問出這樣問題的人,不是不夠聰明,是聰明得過度了。我歎口氣,看看他稚氣而迷茫的臉,再一次摸摸他的發,說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對我說過的、讓我記憶猶新的話:「人生譬如朝露,有些事情無法做到,不如及時行樂。」

  八月,蜀軍行至巴郡。而孫權請和的使者已在那裡等待,同時也帶來了殺害張飛的范強及張達的人頭。

  倘若這時議和,對蜀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機會:張飛被害一事既有臺階可下,而同意議和也會讓蜀漢從此在戰略上保持有利地位。

  但悲傷和對戰爭過於樂觀的估計沖昏了劉備的頭。他將吳使逐回。繼續率軍水陸並進。

  我還是第一次在軍容如此盛大的軍隊裡隨軍。從所在的山岡下往下看,舉目皆是衣著縞素的軍士,似是八月裡突降的一場大雪,將江山皆盡染白。

  我曾經以為,帶一支龐大的軍隊,只需要準備多一些的糧草就行了。然而實際行起軍來,才發現龐大的部隊所包含的麻煩並不止是糧草,還包括了通訊、調度等一系列問題。也是因為調度的問題,這支軍隊走得很慢。也只有維持一個緩慢的行軍速度,才能保持軍隊的有條不紊。我終於明白,淝水之戰中,為何號稱能夠投鞭斷流的符堅竟敗於己方軍隊的混亂。

  然而劉備畢竟不是符堅。在中速行軍的狀態下,這支大軍保持了很好的陣型和有條不紊的調度。看見嚴整的軍容,我也開始有一點點佩服他。即使是在江東,能做到這一點的將軍也沒有幾個吧。

  所以當他趾高氣昂地召我至中軍,讓我在高處觀看他的軍隊並說著自誇的話時,我第一次沒有去駁他。捫心自問,他確是個不錯的統帥——倘若不是和關羽一樣,犯了自大的毛病的話,這場戰爭勝負並未可知。

  然而將領的自大,固然出自自身性格的缺陷,卻也是由於敵人故意的養成。正如當年荊州的關羽,倘若不是被陸議的韜光養晦所迷惑,也不會如此一敗塗地。而劉備,從關羽的戰敗中看到憤怒,卻並未看到那導致關羽戰敗的原因。於是漸漸走上和關羽一樣的路。

  這樣想的時候,劉備疑惑地看看我沉思的臉,吩咐人將我帶下去。

  我被「安置」在軍中的一間營房。所謂「安置」,其實和關押差不多。劉備很小心,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人看著我,我的房中甚至沒有設紙筆。雖然每天傍晚能在軍中四處散散步,然而身後總是有兩個人不遠不近地跟隨。

  對於這種狼狽的處境,我也只有無奈接受。

  一天傍晚,我在軍中「放風」,隨意地走到了馬房。那一匹匹雄壯的戰馬正整齊地列在馬廄,接受軍吏的梳洗。

  我看見漂亮的馬便覺很喜歡,於是走入馬廄,打量那些戰馬。

  這馬廄只一個出口。看守我那兩個人便沒有跟進來,漫不經心地在門口徘徊。

  「影夫人……」

  我正走到一匹馬面前,這時突然聽見一個很小的聲音喚我。

  我驚訝回頭,卻並不見什麼人在和我說話。隔著兩三匹馬的地方,有個小兵正背對著我在喂馬。

  「影夫人不要回頭看我,」那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我確認了正是那個背對著我的小兵在說話,「恐防別人看見,請影夫人轉過頭去,我們就這樣說話。」

  於是我心領神會地回過頭,裝成很欣賞那匹馬的樣子,撫摩它的鬃毛。

  「你想做什麼?」我低聲問道。

  「我想要救影夫人出去。」

  聲音中卻是很濃重的巴蜀口音,我好奇地問:「你是誰?為什麼這樣說?」

  「夫人不必懷疑,在下曾跟過甯老大一段時間。甯老大這次放話出來,要我們保夫人平安。既然如此,縱在下肝腦塗地,亦在所不辭。」

  「甯老大?可是甘寧?」我好奇問道。

  「正是,軍中有十余人都曾是甯老大舊部。都要誓死救夫人出去。」

  這個不良中年,可真有本事。我忍不住微微笑起來。

  「王方!過來領糧草!」

  馬廄外有個人急急喊他。

  「稍後便到!「他應了一聲,又低低地說:「我有事先去了。夫人先回去吧。以後沒事便往這裡來,我們在這裡互通消息。夫人放心,一定要讓夫人平安離開蜀營。」

  我點點頭,又忍不住問:「你們跟隨甘將軍,也是他在巴蜀時的事了吧?這麼多年過去,既身在蜀軍,為何還要聽從他號令?」

  「夫人不知,在下年少時貧賤微小,那一日路過甯老大的船,見甯老大正在吃江東千里運來的蓴菜鯉魚羹。在下從未嘗過蓴菜,便駐足多看了兩眼。甯老大不嫌在下鄙陋,竟邀在下進席共食。如此看得起在下,在下終生難忘。」

  我訝然回頭,看見他的身影正漸漸遠去。他的身影並不高大,卻格外令人難忘。

  誰言蜀人無義?我在心中低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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