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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卷三 縱橫 十一 被詛咒的和被祝福的

  宴席在第二日如期舉行。還未到黃昏,家門口已停滿了大大小小的馬車。

  我在房中換裝。隨手抓了條淺藍色的裙穿上,打算隨便打扮一下便出去宴客。

  然而在穿衣時,有個人便撞了進來。我抬起眼,看見孫權。

  他站在門口,以一種古怪的目光打量我。然後他說:「換一件罷,穿漂亮些。」

  我又拿了條翠綠色的裙過來,他仍是搖頭,說:「再漂亮些。」

  我打開衣櫥,選了條白色的裙。那是剛嫁他沒多久時,他特地派人去西域買來送我的。據說是用上好的冰蠶絲織成,上面有銀絲繡的炫目的花。

  我展開那衣裙穿在身上,頓時房間裡的空氣仿佛也明亮起來。

  他滿意地看看我,點頭道:「就這一身了。」

  平日裡他仿佛從不在意我的穿著,這一天卻不知為何這樣挑剔。然而我也無心多想,只是轉了身去梳頭。

  才拿起梳子,手突然被人按住。他從我手中接過了梳子,竟替我梳起頭來。

  顯然他並不長於此道,然而還是用仔細彌補了生疏。他細細替我將頭髮梳攏,編上了髻,又替我插上一支珠花。在插珠花時,他突然貼近我的耳,用了迷寐的聲音說:「作我的皇后。」

  「您已經問過我了。」

  我安靜答道。即使他再問我一千次,答案仍是一樣的。

  他並沒再說什麼,只是輕輕拍拍我,說:「你出去罷。」

  我始終沒說話,站起來看他一眼,便向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看他一眼。他一直坐在那裡定睛看著我,臉上仍是那種古怪的神情。

  我歎口氣,仍是向外走。也許是我自己不太正常,才會覺得他不正常的吧!

  宴會舉行得很成功,歡樂一波接著一波。這一夜的主角是呂蒙,他穿了大紅的袍子,躊躇滿志地接受眾人的祝福。陸議則安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裡,隔著這麼多的人,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覺得他那一身白衣,遠比我身上這價值不菲的衣裳來得美麗。

  我不想和他們二人中的任何一人說話。便混跡于一群貴婦人中和她們交談。她們一直在說話,我滿腦子都是迷暈,完全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麼。我只是跟她們一起笑。後來我想,能這樣一直毫無頭緒地笑也不錯。倘若這個宴會沒有別的目的就好了,我就能這樣一直笑下去。

  然而沒有用,我還是得回到現實。酒至半巡,在場的人都微醺了。我看見阿榮端了一杯酒放在呂蒙面前,向我點了點頭。我的心便往下一沉。

  呂蒙正拉著潘璋在說話,完全沒意識到在身邊展開來的陰謀。我悲傷地看他,很快他就要死了。

  這時,孫權叫我過去。

  我一邊看呂蒙,一邊坐在了孫權身邊。孫權不停地和我說了許多話,我卻完全沒聽見他在說什麼。我目光的餘光一直落在呂蒙身上。他和潘璋邊說邊笑,手幾次放在了酒杯上,卻又不經意地移開了。我的心跳聲是那麼響,以至掩蓋了場上所有的說話聲。

  「雲影?」孫權驚訝的聲音將我遊移的思緒拉了回來,我茫然地看著他。

  「孤剛和你說的話,你都聽到了麼?」他奇怪地看著我。

  我茫然地點點頭。

  「若原諒了孤,便與孤喝了這一杯酒吧。」他將一杯酒遞到我手中,我知道此時我應該向他微笑,舉杯。可端著杯子的時候,我又忍不住回頭去看呂蒙。

  他在那裡大笑著,他並不英俊,然而一襲紅衣卻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了他的健壯和英武。他已是四十多歲的男子,不再年輕的臉上有歲月的痕跡。然而那雙眼睛仍是我初見時的眼睛,那樣倔強,卻又閃爍著只屬於少年的光芒。

  見鬼。我為何總是被回憶所打擾。

  我知道此刻我應心硬如石,可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我要去當兵。去立軍功。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如果這次我戰死了,姐姐會為我哭的吧。

  ——一點點,只愛一點點也不行嗎?

  他將那杯子舉起來了,這時潘璋笑著和他說了一句什麼話,他也笑著放下杯子,往潘璋胸口拍了一把。然後他又拿起來,又放下,拿起,又放下。

  他總是要喝下那杯酒的,他總是要死的。可是我為什麼一定要他死?難道除了死,就沒有別的解決方法嗎?

  「雲影!」

  孫權有些惱怒地叫我,我回過頭,看見他的嘴動了幾下,像是在說什麼。然後他將手中酒杯舉到我面前要與我碰杯,然而我一把推開他,仍拿著那杯酒,匆匆沖了出去。

  ——我後悔了,但願不要太遲。

  我在長廊上遇見遊蕩的阿榮,我一把拉過他,他驚訝地看著我,完全不知道我要做什麼。

  我定了定神,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塞到他手中,對他說:「快去呂將軍那裡,裝擦桌子時偷偷將這杯酒換了他的酒。快去!」

  他茫然地點點頭,然後進去了。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整個人突然覺得說不清的舒暢。我轉身走回去,孫權一臉古怪地盯著我。

  我儘量正常地對他笑笑,然後說:「方才你要和我說什麼?」

  他深深看我一眼,正要說話。這時下面突然傳來了尖叫聲。我們同時轉過頭,看清楚眼前的光景那一刻,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呂蒙倒在地上,身體一陣一陣地抽搐。鮮血不斷從他的眼耳口鼻間湧出來。旁邊的潘璋驚惶地用手去捂他的口鼻,好象這樣就能止住血流出來。但沒有用,血只是越流越多。

  人迅速地圍攏來,擋住我的視線。然後我聽見自己胸腔深處發出一聲尖叫,在我意識到之前我已一路狂奔過去。我瘋了一樣撥開人群沖到他身邊,我跪倒在他身邊,血污瞬間沾染了我白色的裙。我抱起他的頭,他沒有任何動靜。他嘴角仍汩汩地流著血,倔強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天。我的弟弟,他死了。

  我把臉貼在他血污泥濘的臉上,開始歇斯底里地大哭。旁邊人群充滿恐懼而驚訝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正是月圓之夜呀……」

  「是啊,關羽的冤魂果然來索命了……」

  「影夫人好傷心呢……」

  「是她的弟弟,她當然傷心了……」

  「真是可憐呢……」

  為什麼要可憐我。如果誰真的可憐我,此刻應當給我一刀才是。我這樣的人,死一千次也死有餘辜,罪孽深重得連魔鬼也不夠資格來詛咒。我抬起頭透過淚眼茫然地看面前人們的臉,人山人海,卻突然覺得他們是那樣陌生。我回過頭看孫權,他正用一種古怪而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我。我看向另一側,看見陸議遠遠站在角落裡,一襲白衣安靜得有如月光,他仍是他的樣子,我卻再不能從中找到安慰。因從這一刻開始,我清楚意識到,他是被祝福的,而我是應當被詛咒的。

  ——我愛他,我本以為這只是我一個人的事,與他,與他們都無關。但因為呂蒙的死,這種愛便背負了太多沉重的東西,便註定被詛咒。

  因此我傷心,卻並不完全是因為呂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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