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二九


  「不礙事。」我笑道。我知道自己很虛弱,但我不想再耽誤他。

  他也不再堅持,牽了兩匹馬過來,並抱歉地對我說:「一直沒和其他人聯繫上,因此沒有找到馬車……」

  我用微笑打斷他的歉意,掙扎著想要往馬上爬,卻終究是虛弱了,怎樣也爬不上去。我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撐住自己翻身上馬,竟然翻上去了。在馬背上卻一陣眩暈,不由伏下身,低聲地喘氣。

  他看了很久,然後有些責怪地說:「夫人這個樣子,怎麼騎馬。」

  我說:「沒關係……」

  他突然伸出手搭住馬鞍拉住韁繩,看著我問:「非常時刻。介意冒犯麼?」

  我迷惑地看了看他,然後明白過來。於是我淡淡地笑起來,說:「那就辛苦你了……」

  他翻身上馬,暖暖的體溫擁過來,呼吸輕輕掠過我的臉。離得很近,我甚至能聞到他皮膚上的氣味,是一種乾淨清新的、摻了梔子花香的味道。

  寒風迎面而來,但我已不覺得冷了。我像個孩子般乖乖靠著他手臂縮著坐著,生怕任何一個多餘的動作會驚散了此刻的安寧。我們路過山林,路過湖泊,路過成群歸巢的宿鳥,太陽落下去了,月亮升起來了,月光好象是為他織就的披風披下來,他的眉眼間也被披上讓人醉了的光華。

  一條小河映著月光出現在我們面前。他停了馬,又輕輕將我從馬上抱下來。

  「在此休息一下吧。」他說。

  我安靜地在河邊用河水洗臉,好幾次側過臉偷偷看他。他安靜地在那裡拔新鮮的草喂馬,溫和的面容上有讓人醉了的眉目,天,我願坐在這堆石頭上洗一輩子的臉。

  他感覺到了我在看他,便回過頭來,帶了疑問的目光看著我。我搜腸刮肚地找著能說的話,卻一句話也找不到。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擺。

  還是他走過來,解下披風遞給我。「這裡涼,請夫人披上。」

  我想拒絕,可他溫和的眼睛一直看著我,我失了魂般一個字也說不出。這裡太安靜了,安靜得連葉子搖動的聲音都聽得見,連自己的心跳也能聽見。

  我只好接過那天藍色的披風,讓它溫柔而溫暖地包圍了自己。這披風的主人應當也殺過人,可它乾淨得沒有絲毫血的氣味。

  我決定找些話來說,哪怕是最無聊的話題。

  「將軍這些年在海昌,過得可好?」

  「還算不錯。當地百姓,都是很好的人。」他溫和地笑道。

  「那也是將軍施政有方,百姓蒙賴。」

  「夫人過獎了。」他客氣地應對。

  我突然忍不住說:「可將軍的才能,應不止這些啊!」

  「主公能給議這個機會,議很感激。」他波瀾不驚地應對。

  「將軍,不,伯言,你不必怕我。你聽我說,孫氏從來都沒有厚待過你,甚至於陸家有滅門之仇,可你從不曾為此抱怨。」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激動起來,「能否告訴我為什麼。我想知道為什麼。」

  他溫和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絲驚詫,他靜靜看著我,然後他說:「江東是個很美的地方。」

  我點點頭,等他說下去。

  「可是自從議出生以來,江東一直在戰亂之中度過。人民的性命如同草芥,看不到一點希望。」

  我繼續安靜地等他說。

  「廬江失陷,議也曾怨恨過,甚至與弟約定終生不出仕。可是從見到主公和周都督那天起,議突然覺得,他們是能夠平定這天下的人。如果能夠消除故鄉的戰火,個人的榮辱,又算得什麼。」他平靜地說道。

  我深深看他。突然之間,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溫和而明亮的光。這種光芒我並不陌生,幾年前,我曾在一個叫周瑜的男子身上見到過。此刻它再度降臨,如同點亮黑夜的火把。

  人,可以這樣堅強麼?我默默地想著。這時他站起來,說:「夫人,我們該走了。天明前要趕到南郡。」

  我們繼續上路,路變得崎嶇起來,月亮躲到雲朵後面去了,黑夜無邊無際地鋪過來包圍住我們。我們變得非常安靜。這種安靜潛伏在了黑暗中,帶了些不可捉摸的危險性。為什麼這麼安靜呢?我突然覺得無法呼吸。

  我悄悄抬頭看他,卻正好觸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很溫柔,甚至帶了些說不清楚的憐惜。我趕緊垂下眼,一時更不知說什麼好了。

  太安靜了,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是怎樣輕輕掠過了我的耳畔,抓著韁繩的手臂上的溫度隱隱透過衣裳傳過來。想起他目光裡的憐惜,我本應該歡喜,心卻突然難受起來。

  我突然鼓起勇氣問他:「伯言今年二十六了,是不是?」

  「是的。」

  「二十六了,為什麼還不成家?」

  他沒有回答,只是沉默著。任馬蹄聲和風聲交織成一片。過了好久好久,我才聽見他輕輕問我:「你為什麼想知道呢?」

  我啞然,想了很久,才小心地說:「……隨便問問。」

  他半天沒說話。雖然看不見,但我還是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也不由沉默著。

  「影夫人。」好象是經歷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時間,他突然這樣開口叫我。

  我回頭看著他,安靜地等他說下去。

  「夫人受傷的時候,說了很多話。」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我一驚,差點摔下馬去。雖然看不見自己,但我可以想像這一刻我的臉有多紅。我垂下眼伏下身,再不敢看他,只是胡亂說著:「病時的胡話……當不得真……你別介意……」

  「果真是胡話麼?」他這樣問。

  我只是沉默著。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呢?」他又這樣問道。

  「難道不是在我的婚禮上麼?」

  「果真麼?」他有些失神。

  那一刻我也有些失神。眼前浮現起那一天的夕陽,廬江太守府前他回頭的瞬間。我知道是他,可他知道是我麼?

  「伯言,你不要再問了。」我下定了決心,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不會再答你。」

  他說:「我不問了。」

  我們不再說話,耳邊只有馬蹄聲和一去不返的風聲。一片蕭索間,他的體溫仍透過衣衫傳過來。我在想,如果這一刻我回身抱住他,如果我哭,如果我溫柔地喚他的名字,告訴他我心中的悲傷,那麼一切的一切是否可以重新寫過,這環環相扣的悲劇,是否可以被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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