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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chapter 7 問君能有幾多愁

  一.

  這一晚我覺得特別累。

  皇家夜宴,絲竹悅耳,有舞姬在歌臺上婉轉歌唱。而我眼中,看到的只是豐盛的菜色,回想起方才的孤注一擲,只覺一陣後怕。只顧悶頭吃飯,仿佛想把方才耗費掉的心力和體力都補回來。

  宇文邕和宇文毓難得一見,彼此間有許多話說。我想一個人清淨一下,默默離席,朝澄心亭旁的泠玉池走去。

  泠玉池很大,就像一片寧靜的海在夜晚迷離的宮燈照耀下,如一塊沉靜奶的玉鑲嵌在金碧輝煌的深宮內院。岸邊有絲絲縷縷的垂柳曳在水面,晚風徐來,吹得人臉上涼涼的,深吸一口氣,心境和身體都輕快了許多。

  我沿著狹長的木制水榭走到泠玉池中央,四周皆是深藍澄澈的水波,仿佛置身于大海汪洋之中,什麼煩惱都忘記了,卻又有種孤寂之感。

  伸開雙臂,仰頭一望。

  深藍的天幕上殘月如鉤。我隻身一人,對影成雙。鴛鴦劃固綠的池水,泛起細微的清冷之音,心頭更添一絲孤涼。微風拂過,盈盈彎月的倒影隨著水波輕輕晃動,連帶著通透的漂萍菱葉,化成一汪幽美清亮的水色。

  驀一轉頭,隱約感覺有人在澄心亭的方向沉靜地望著我,還未來得及回頭去看,身後忽然傳來陌生的腳步聲,一下一下的,沉穩而細微,卻正好可以讓我聽到。

  回過頭,只見斛律光穿花拂柳的朝我走來,眼中晃動著玩味又戲謔的笑意,道,「清鎖姑娘,久聞大名了。」

  「……你也一樣。」我微微一怔,隨即微笑說道。北齊名將斛律光,久聞英名,又是個端端正正的小帥哥,我對他的印象實在壞不起來。

  「那你可知,我是聽誰說起你的麼?」斛律光揚唇一笑,劍眉微挑,眼中的笑意更濃了些。

  我詫異地瞥他一眼,腦中莫名浮現那個名字,心下忽然一瞬間的慌亂。他與蘭陵王同是北齊的將領,難道是……蘭陵王?驟然重拾這個名字,我心頭猛然一熱,緊接著又是一酸,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百感交集,卻又擔心自己猜錯了。

  「是他。」他看著我的表情,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麼一般。淺笑著點了點頭,說,「蘭陵王跟我提起過你。」

  蘭陵王,高長恭。

  ……

  我誤入戰場,仿佛跌進地獄,只有他的懷抱溫暖入春。勝雪的白衣旗幟一般飛揚在風裡,仿佛不含半點塵世污濁。清冷面具泛著銀輝,卻莫名的讓我心安。

  險些中了完顏莞的傀儡咒,天昏地暗之時,他似一道明光,神明一般拯救了我。暮春昏黃的傍晚,他迎風站在牆下,衣袂翩躚,真真如九天嫡仙。

  他將我劫做人質,夕陽晚照,落花流水的溪畔,我頑皮地去摘他臉上的面具,卻意外吻到他的唇……

  我不知道銀色面具後的那張臉會不會很猙獰,我只知他的唇柔軟而溫暖,那麼輕易地,就讓我再難忘懷。

  夜半寂靜地城門邊,我一直等一直等,他卻沒有來。……揣測,失望與不甘,就凝成了一抹深深的落寞。

  ……

  腦中的記憶風起雲湧,我強自背轉過身,刻意淡漠的聲音中細微的顫抖,裝做若無其事,說,「哦,是麼?」

  「他讓我帶話給你。」斛律光上前一步,聲音更近了些。

  不知為何,我的委屈卻在一瞬間迸發出來。

  「我在城樓下苦等一夜,為的,就是他一句話麼?他讓你跟我說什麼,抱歉還是活該?他答應我要帶我走的,為什麼他要騙我,為什麼?」我猛地回過頭來,憤憤地看著他,竭力克制著,聲音裡的幽怨卻還是那麼濃烈。

  話音徐徐散去,片刻的寂靜。柳條隨風輕舞,拂過泠玉池的水,發出絲絲的聲響。斛律光垂眼看我,目光中有幾分探究,幾分戲謔,還有幾分了然。

  我意識到自己反應工,欲蓋彌彰別過頭,輕歎一聲,道,「算了,我跟他不垢面之緣……甚至連他面具後的真實容顏都沒見過。原是沒資格要求他為我做什麼的。」說著,心中酸澀,轉身繞開他,沿著水榭往岸邊走去。

  「他不是不想來。」斛律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我倏地頓住腳步。「——而是,不能來。」

  我心頭微微一顫,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那日突厥來犯,邊疆告急,蘭陵王帶著營救出的俘虜連夜回齊國……事出突然,他也是不得已。」

  我心頭仿佛有什麼鬆動了些,汪洋一般的委屈微微緩和,側過頭去,眼神複雜地看著他。

  斛律光緩步走向我,說,「蘭陵王讓我傳話給姑娘,說他的諾言仍然有效,如果姑娘願意,此次可以隨我一同離開周國,他會在金墉城等你。」

  「……他,真的這麼說?」我仿佛不敢相信般,輕輕地問,心頭掠過一絲驚喜,卻又覺得這快樂來得突然,不免有些忐忑。

  「我斛律光受人所托,決無半句虛言。」斛律光收起探究玩味的表情,正色道。

  「可是,我……」我的嘴唇動了動,一聲輕歎自胸腔深處逸出。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今日的我,已不是當日不顧一切的我了。我要在宇文邕眼前堂堂正正的走,我要搶在香無塵之前找到青鸞鏡。他的失約反倒讓我清醒,就算再想依賴他也好,在這個陌生的空間中,我能相信的,始終也只有自己。何況我是端木家的繼承人端木憐,我有我的使命和責任,又怎能放任香無塵背後的神秘勢力濫用青鸞鏡。

  「我已經答應了蘭陵王。即使拼了這條命,也會帶你出去。」斛律光的聲音很輕,卻是擲地有聲。他以為我在為皇宮守衛森嚴而擔心。

  「……謝謝你。」他與我不過初次相見,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真的讓我十分感激。「不過,我不會走的。……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做。」

  我也隱約記得,這個忠君為國的名將斛律光,最後結局寥落。怪只怪那昏庸的北齊皇帝中了敵人的反間計,錯殺了忠臣。而諷刺的是,設下這個反間計的,正是我的掛名夫君,周武帝宇文邕。

  轉念又想到蘭陵王被賜毒酒的悲劇結局,我怔怔地看著同樣來自北齊的斛律光,心頭一瞬間的恍惚。只覺一種悵然無力的唏噓和無力感在身體深處蔓延開來。知道結局卻無力改變,這是不是就是先知先覺的悲哀。

  斛律光看著我一瞬間複雜起來的眼神,微微一怔,隨即揚唇一笑,道,「方才你在賭場上的膽色與智慧,真是讓我刮目相看。——你果然有些與眾不同的。」

  他的目光隨即悠遠起來,有些唏噓,有些悵然,聲音忽然飄渺似歎息,說,「你是第二個,能讓長恭放在心上的女子。」

  「……那第一個是誰?她……是叫洛雲麼?」頓住片刻,幾乎下意識地,我輕聲問道。洛雲,這個名字我曾聽小兵阿才無意中說起過。從那以後就一直深印在我腦海裡,仿佛直覺這個名字與蘭陵王之間有密不可分的聯繫。從斛律光方才的表情來看,他和她之間,又是否有過一段旁人無法介入的,深刻的過往?……只是這樣揣測著,我心頭就掠過一絲細微的,嫉妒一般的酸澀來。

  乍從我口中聽到「洛雲」這兩個字,斛律光倏忽一愣,驚疑交加地瞥我一眼,眼中有難以置信的震驚。他仔細端詳我片刻,仿佛從我表情中確定我不知道更多有關洛雲的事情,這才表情如常,恍如沒有聽到我的問題一般,神色平和而禮貌,道,「話我帶到了,走不走是你的自由。……如果姑娘改變主意的話,可以隨時來找我。」說完,轉身朝岸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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