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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第四十三章 霜白

  1900年的聖誕新年前夕,吳菊人和紫菀帶著不到兩歲的女兒吳霜,喚茶,還有吳霜的孛艮地乳娘瑪吉,男僕菲力浦坐船越過英吉利海峽,到倫敦去和喬家大公子喬之珩團聚。

  吳菊人到法國兩年有餘,生意做得不錯,在馬賽和巴黎都設有商號。馬賽的商號由阿陳負責,巴黎的商鋪由他親自照理。阿黛爾夫人在開店選址聚攏客人上幫了很大的忙,張靜江則給予了上層官方的暗中幫助。紫菀的法語和英語在初創時期居功至偉,勞心勞力的結果是生育時的難產,在陣痛三天后於二月十四日聖瓦倫蒂諾節才生下一個小小女嬰,紫菀虛弱得在床上又躺了兩個月才下地。

  阿黛爾夫人身為女嬰的教母,馬上薦了一名剛從孛艮地來巴黎的鄉下壯實農婦,她剛生的一個女嬰夭折了,那胸脯豐滿得像熟透的水蜜桃,奶漲得她痛得直想哭。把這個華人小小女嬰一抱上手,乳汁就濕了兩層衣服。女嬰在吸飽奶後甜甜酣睡,瑪吉的乳房空了,心卻實了,給她取了個法國名字叫Demi,是一半或小的意思。這個小女嬰比她的寶貝小那麼多,她一隻手抱著,另一隻手還可以做事。

  吳菊人則為她取名的「霜」。紫菀聽了這個名字,心裡一陣苦笑,心想該來的終究要來,命運就是這麼安排的。從喜帳上的洞、樹上刻的字,到女兒的名字,一樣樣原封不動地發生,自己哪裡逃得了?看著這些日子為照顧她憔悴消瘦的吳菊人,心痛之極,嬌嗔道:「為什麼用這個字?就算她這一輩是雨字頭,可女孩能用的雨字頭的字那麼多,雲霞、雪霰、雯霙、霧靄、雩露、霏靈,哪個不好呢?」

  吳菊人將她的長髮編成一條麻花辮放在她胸前,道:「你呀,難道忘了嗎?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願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咱們姓吳,『無霜』兩個字那是妙手天成,不用才可惜了。」

  紫菀聽他提起合巹那夜唱的歌謠,憶起往事,嬌羞滿面。她雖做了母親,仍有一股女兒嬌態,嗔怪道:「就你記得,我全忘了。」聖瓦倫蒂諾節的孩子,情人節的禮物,有吳菊人這樣的夫婿,紫菀覺得百死無憾。

  吳菊人笑道:「忘了?那我每天在你耳邊念一百遍。」又道:「吳霜就是無雙,天下無雙。你是古來今來絕無僅有的那一個,我的無雙至寶。」

  紫菀心中歡喜,卻道:「給孩子取名呢,說我做什麼?吳霜就吳霜,」低頭看著懷裡的女嬰,呢喃道:「霜霜達令,你好啊。」此語一出,連她自己都驚訝了,她從小聽慣了爸爸秋白叫媽媽作「霜霜達令」,原來是自己先叫的。把臉貼在女嬰的頭上,心裡感慨萬千,暗道:霜霜,我們又見面了。我們原是血脈相連的母女,後世我令你傷心,這一世我來照顧你。像我們這樣糾扯不清的關係,世上也真是無雙了。

  等紫菀養好身體,霜霜也長得結實,會說會跑了,喬之珩寫信邀他們去倫敦會面。新舊世紀之交,倫敦有許多的慶祝活動,女王以八十一歲的高齡仍會在皇宮花園接見民眾。紫菀知道再過一年女王就會去世,這原是極難碰上的盛況,何況還有和懷特的約定,便答應了去倫敦。吳菊人看她興致甚高,也不予阻攔,在聖誕前便抵達了倫敦。喬之珩也從牛津早到了兩天,訂好了旅館的房間。

  紫菀從沒有見過這位兄長舅公。喬之珩一早在牛津讀書做事,辛亥革命前後回上海在商務印書館出任過一陣編修,吳霜其時便在他家長大,等她出生時喬之珩已經重回牛津。但她在吳霜的照片中見過他和他的夫人,那位吳霜時常念起的舅母。從前她覺得奇怪,為什麼沒有外公外婆的照片,現在才發現,是她自己不願意留下影像。

  吳菊人用電報通知了喬之珩船隻抵港的時間,喬之珩派了馬車來接,人和行李都上了車,一路急馳到了攝政街。紫菀對倫敦嚮往已久,從窗口看著世紀初的盛景,覺得自己像闖進別人的遊樂會裡的頑童。

  到了旅館,吳菊人在大堂找到一個經理模樣的人問牛津來的喬先生在房裡嗎。他在法國兩年有餘,已學會一口法語和英語,出門辦事交際不用紫菀也可以暢行無阻了。紫菀曾笑他說「吳茨人先生,原來你不笨,就是不肯學。」

  經理剛答了一句在,就聽一個男人的聲音問道:「是吳妹丈?」用的是吳鎮家鄉話。

  吳菊人笑著轉頭過去,就見喬之珩從大堂一角供客人休憩的小沙發裡站起來,手裡的報紙折了折,放在一邊的小桌上,老遠就伸出手來與他相握。吳菊人迎上去握住道:「大哥,總算見到了。沒想到我們兩個本鄉本鎮的人,要遠隔幾千里碰面。宛玉在那邊,」指一指站在大門口,抱著霜霜的紫菀,道:「大哥怕是不認得了吧?」朝她們招招手,示意她們這邊。

  喬之珩看著小妹走過來,眼睛在鏡片後頭眨了一下,上前將紫菀和侄女一同抱了一抱,道:「阿妹,長這麼大了,阿哥要是在路上,一定不敢認你。」伸臂抱過霜霜,笑道:「我是舅舅,你會叫舅舅嗎?」

  霜霜咕咕地笑了一聲,把頭埋在喬之珩的脖子裡,一隻胳膊勾在他腦後,一隻手放進了嘴裡吮著。

  喬之珩贊道:「這孩子不認生,養得真好。吳妹丈,你好,我從小就離開吳鎮,家鄉的人都不認識。不過我記得吳家是吳鎮的大家,我小時候還以為這吳鎮是吳家的。哈哈,哈哈。」

  吳菊人也笑道:「大哥不記得嗎,我們以前見過的。是在十五歲那年的春社吧,為了祈雨,鎮上請了戲班子唱戲。那一天唱的是《鍾馗捉鬼》,唱了一半,大哥就跳上戲臺,說是封建迷信遺害無窮,不許再唱,要把他們趕下去。偏巧這個班子是我父親請的,看有人搗亂,氣得要命,我為替父親出頭,也沖上臺去,和你理論一翻,差點動手打起來。」

  喬之珩大笑,道:「是的,是的,有這麼回事。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打那以後鎮上的人看見我就躲,我父親就把我送到英國來讀書了。沒想到當年那個要跟我打架的人,今天成了我妹丈。阿妹,這事你不知道吧?知道了還會嫁嗎?」

  紫菀把這個年青的喬之珩和照片上的人比較了一下,覺得沒照片上那麼嚴肅,但高和瘦卻是一點沒變,臉頰還是一樣的冷峻如削,眼神卻甚是柔和,說話也風趣開朗,尤其對霜霜那麼親熱,更讓她喜歡,便叫一聲「阿哥」,道:「我哪裡會知道這些。阿哥,你離家有十五年了,我也是不敢認呢。這麼多年,阿哥就沒想著要回家去看看?我們離家前阿爹還對我們講,讓你回去娶媳婦呢。」

  喬之珩哈哈一笑,道:「那種腐朽沒落的家庭,誰要回去?娶媳婦嗎?我早就娶好了。來,我帶你們去見你們嫂嫂和兩個侄兒。」

  吳菊人和紫菀兩人都愣了一下,吳菊人看一眼紫菀道:「大哥可真是……那個詞是叫什麼,反封建的鬥士?」

  紫菀笑道:「是。阿哥是反封建的鬥士。阿哥要是認識孫先生,一定說得來。」

  喬之珩挑一下眉毛道:「同盟會的孫文先生?是的,我們很說得來。上次他在倫敦蒙難,就是我和幾個朋友請願把他解救出來的。怎麼,你們也認識?」

  吳菊人道:「我們在來法國的輪船上認識。倫敦蒙難是怎麼回事?年前我匯了三千兩銀子到檀香山同盟會總部,沒聽說起這會事啊。」

  喬之珩朝旅館的侍者揮揮手,讓他們把行李都搬到房間去,又讓領了男僕乳娘和喚茶去到他們的房間,對吳菊人和紫菀道:「我們邊走邊說吧。」抱著已經睡著了的霜霜,上樓道:「孫文先生抵倫敦不久,就被清庭的探子發現,清庭通報英國外交部,蘇格蘭場的警察們就把孫文先生給拘捕了。泰晤士報的記者把這件事稱為倫敦蒙難記。同盟會倫敦分部的同人就想辦法把孫先生營救出來了,我們出資把他送出了英國。這麼說,他是安全地回到檀香山,又開始活動了?這就好了。」

  紫菀聽得大加讚歎。孫先生倫敦蒙難,沒想到還有喬之珩出過力,當即對這位大哥又增加了幾成好感。

  到了一間客房前,喬之珩騰出一隻手來敲了敲門,隨即扭動門把手,推門進去,大聲道:「秋,妹妹他們來了。」把紫菀和吳菊人讓進屋去,關上房門。

  套間裡頭出來一個二十八九歲的美婦人,穿著時髦奢華的最新日裝,粉紅色的細羊毛衣裙,白色麗絲裝飾的領口和袖口有縐縐的飛邊,襯衣是同色的羅緞,打著白色的大領花,緊袖摺裙束腰,裙擺拖在地下像一朵粉色的馬蹄蓮。即使紫菀剛從女裝之都的巴黎過來,家裡又是做的布匹生意,這身衣服也叫她看得點頭。美婦人滿臉笑容,一陣風似的卷到,擁住紫菀就在她臉上貼了一下,行了個吻面禮,用英文說道:「妹妹,我等你們來,從你們上船那天起,就等到現在。等了有兩年了,怎麼今天才到?」

  紫菀趕著叫「嫂嫂」,也笑著說道:「上船那天到今天不過才三天,哪裡有兩年那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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