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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喚茶看阿陳的傷也沒什麼要緊的,仍然說道:「小心些,別沾上生水,別吃發物,海魚海蝦別碰,管著點嘴。這兩天也別四處鑽,廚房少去,酒吧少泡,老老實實呆著吧。聽人說就快到了,別山高水長都走過了,倒為了這點小毛小病弄得倒下。」

  阿陳聽她一句一句雖是數落,卻是句句透著關心,心中得意,便有些不知輕重,嘻皮笑臉地說道:「喚茶姐姐,你就是我的親姐姐,比我親媽還親的姐姐。你能來看我,我定是上輩子修了大德,不,是修了三輩子的德,才能有你這麼個姐姐疼我。」

  喚茶聽著不像話,豎是眼睛罵道:「你滿口裡胡說什麼呢?什麼親爹親娘親姐姐的?我是聽你家三老爺吩咐才來的,你當誰願意來你這個酒窖子?這眼珠子也沒有的洋人怎麼就只打破了你的頭割了你的耳朵,沒有把你的舌頭割了?我是伺候我家小姐的,你是什麼東西,也配我來伏侍你?」

  阿陳被她一頓痛駡,愁眉苦臉地道:「喚茶姐姐,我渾身的血只有七缸半,這一下去了有三缸,你怎麼還罵我呢?又不是我惹的事,要罵,你去罵那沒眼珠子的赤佬去呀?」

  喚茶被他的無賴腔調氣得不輕,果然沖那灰眼睛的英國人說道:「嗨你,又沒喝多了酒發酒瘋,打的什麼架?要打也到寬一點的地方去,在屋子裡頭掄的什麼拳頭?他惹著你了,你要見他的血?一缸子臭血,腥也腥氣煞了。馬上就到家了,就不知道消停些?」

  她一頭罵,阿陳一頭隨聲附和,「對」,「就是」,待聽到她說「一缸子臭血腥氣」,忙辯道:「喚茶姐姐,怎麼又說到我了?我的血就算腥氣,也不是故意要放出來臭姐姐的。」

  喚茶被他說得忍不住倒笑了。她這一笑,沒想到引得那個英國人開口了,說道:「姑娘,你說得太快,我聽不懂。」語調雖然不准,卻實實的是一句中國話。這一下把喚茶驚得啞口無言,指著他半天才道:「你……你……你會說中國話?」

  英國人用蹩腳的中國話說道:「會一點。姑娘,你好,我姓懷特。請問姑娘芳名?」一字一頓,說得極慢,卻甚是清晰。

  喚茶頭一次聽洋人說中國話,且說的她全都懂,還會說「芳名」這麼文縐縐的詞,又驚又奇,把生氣的早忘了,說道:「你既然會說中國話,難道不知道姑娘家的名字不能隨便問的?」

  那英國人懷特道:「我聽他叫你『茶』,」指一下阿陳,「那我可以叫你Tea嗎?」

  喚茶不悅道:「胡說八道,你才該被『踢』一腳。」

  懷特搖頭道:「Tea,就是『茶』,不是踢人的踢。」

  喚茶奇道:「咦,真是有意思,這洋人倒教起我來了。我管你踢不踢的,沒工夫跟你廢話。」轉頭對阿陳道:「我上去了,你沒好之前不許上來,仔細驚著了夫人,三老爺也不會饒過你。」

  阿陳捂著耳朵道:「喚茶姐姐,你好狠的心。這船上我又沒個伴,你不叫我上去,我一個人要厭氣煞了。」

  喚茶道:「你狐朋狗友多得很,不會厭氣的。」忽又一笑,指一下懷特,道:「你沒事可以跟他學洋文。馬上就要到了,會兩句洋文不吃虧。」拿了藥瓶布巾便走。

  懷特高聲道:「茶姑娘,再見。」

  喚茶回頭一笑,道:「這下叫對了。」

  回去見了紫菀,把樓下的事說給她聽,一邊說一邊笑個不停。紫菀靠在枕上正看法文小說,扔下書也笑,道:「這位懷特先生很有禮貌啊,你下次不要再這樣凶人家了。他叫你Tea也沒叫錯,Tea就是英文裡的茶的意思,當然他叫你茶姑娘就更對了。看來這位懷特先生不是個粗魯的人,看樣子是念過書的,還肯學,中國話學得不錯,不知為什麼會打架呢?」

  喚茶道:「男人打架,又有什麼道理可講?小姐,你怎麼連洋文都懂啊?」

  紫菀笑道:「我看書啊,書上都有。」把身邊一本英文字典翻開來,翻到「T」字條,再找到「Tea」,道:「這就是你的英文名字,簡單吧。你去把桌上那只Pelikan筆拿來,我教你寫。」喚茶真的去拿了一張紙一隻墨水筆來,紫菀把這個單詞慢慢寫給她看,道:「你照著描幾遍就會了,下次人家叫你,你就別再踢人家了。」這只Pelikan筆還是紫菀在上海洋人書店裡和字典小說什麼的一起買的。

  喚茶抬頭笑道:「小姐取笑我,難道我沒事老踢人?」寫了幾遍,拿給紫菀看。

  紫菀點點頭,道:「第一次能寫成這樣,很好了。吳三少爺頭一次握筆還不如你呢。」紫菀對吳菊人說既然要在法國經商,就應該會說法文,免得要用翻譯,易受人騙。英文也很是要緊,誰讓英國占的地方大呢。在船上左右無事,便教他學上了。吳菊人拿慣了毛筆,第一次拿這樣的筆,很是不慣,倒不如喚茶,從沒握過筆,反倒容易上手。

  喚茶道:「姑爺去哪裡了?怎麼沒見?」吳菊人不守在紫菀身邊的時候,屈指可數,是以喚茶有此一問。

  紫菀嗔怪地看她一眼,道:「就不興人家自己玩去?船上有張先生孫先生陳大人,還有好些別的中國人,可做可說的事多了。」

  喚茶眨眨眼睛看她一眼,也不說話。紫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道:「你做你的去吧,我要看書。」拿起先頭一本《巴黎聖母院》,看了兩頁,丟了,又拿《基督山伯爵》來看。

  看得入迷,吳菊人回來了,站在她面前把頭左轉轉,右轉轉,手負在身後,不知藏著什麼東西。紫菀抬起頭來笑問:「怎麼了?有什麼好東西要給我?」

  吳菊人還是把頭左右轉了轉,不說話,只看著她笑。

  紫菀看他戴著硬邊草帽,也沒覺出什麼不同來,又問:「手裡藏的是什麼?」

  吳菊人把右手伸出來給她看,什麼也沒有,接著把帽子一摘,扔在床上,往床邊一坐,湊過去讓她看個仔細。

  紫菀大叫,「天啦,你把辮子剪了?」用手捧著他的頭轉來轉去地看,道:「怎麼想起來剪辮子的?剪得不錯,不像那些新剪辮子的人那樣只是齊根剪短,像個生毛賊。你這是在樓下理髮店裡讓那個裡昂人剪的?」

  吳菊人點頭笑道:「猜得不錯。我看孫先生剪了辮子很是精神,又快到法國了,人家都是短髮,獨我留根辮子,不是惹人笑話嗎?孫先生說『驅除韃虜,還我中華』,這辮子原是滿人硬逼著我們漢人留的,如今漢人要把滿人趕下龍庭,辮子第一個就要剪掉。他又說洋人管這個叫『豬尾巴』,是恥辱。咱們要自尊自強,不能讓人家小看了。豬尾巴還留著它做什麼?」

  紫菀摸摸他短短的頭髮,像刷子一樣硬硬的扎手,再摸摸他光光的腦門,笑道:「孫先生的話就是有道理。過得兩個月,等前面的頭髮長出來了就好了,眼下是一半有一半沒有,看著還真奇怪。不過現下你戴著這帽子也不要緊。辮子呢?扔了?」

  吳菊人把藏在身後的左手拿出來,掌心握著的正是一條黑亮油光的長辮子。

  紫菀看著這烏黑的青絲髮辮,想起自己初到這個古老年代,在吳菊人的新房裡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一個辮子青年,溫文有禮的說話行事,管自己叫小姐,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惹得自己一陣好笑,騙自己喝那碗百合蓮子桂圓核桃橄欖茶,逼得自己又是動刀又是動手,隨後就是牽扯不清的情愫。

  慢慢伸手接過來,見髮辮的一頭還是散著的,便把自己辮子梢上系著的絲絛解下來,分出一股來,把那頭系了,又用枕邊的一塊帕子把辮子包了,道:「這可得留著,將來再也沒有了。」過得十三年,辛亥革命暴發,人人剪辮子,可不是就再也沒有了。而辛亥革命那一年,吳三少爺已經不在了,陪在她身邊的,也許只有這從他血肉之軀上剪下的一束黑髮。

  吳菊人看著她這一連串的舉動,笑問:「這是又一次結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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