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離魂 | 上頁 下頁


  臺上那杜麗娘遲遲疑疑地歎道:「咳,尋來尋去,都不見了,牡丹亭,芍藥欄,怎生這般淒涼冷落,杳無人跡?好不傷心也!」

  待她唱完「少不得樓上花枝也則是照獨眠」,這上半天的戲唱完,喬家人排出盤碗酒盞,喬老爺換下戲裝,笑嘻嘻出來與客人勸酒。午間休息過後,又唱起戲來。

  這老天也爭氣,前些時下了整月的雨,河水快漫上街道,誰知到了臨了,巴巴兒地就放了晴,春風拂面,柳絮綻眉,輕飄飄地隨風上下,進了這深宅高院,有幾片被杜麗娘的水袖牽住,便隨著她的身姿忽起忽落,沾衣惹帶,似解相思。

  吳菊人本不是個愛聽戲的,但這天卻在喬家坐了整整一天。晚上掌起燈來,臺上仍演著,是請的外班在唱《牝賊》。散了戲,人靜燈暗,熱鬧了一天的喬家也歇下了,那天又淅淅瀝瀝地下起牛毛細雨來,把個踩踏了一天的青磚拼花的院子地重又下得淨潤如洗。

  漆黑的鎮子靜靜地傳出幾下吱嘰聲,不知是貓兒還是黃鼠狼捉住了老鼠在搶食,稍遠處鎮子外的燕山上寒光點點,不是鬼火,更非螢光,而是老狐帶著她的小狐獵食飽歸,狐眼碧目,冷冷地俯視著下面的人家。

  第二章 閨歎

  喬家熱鬧了半個月後,客散人走,一家子人像是走了真氣,都懶散了,丫頭婆子們捶腰揉腳,廚子小廝們懶動懶做,守夜的哈欠連天,應門的無精打采。

  喬老爺連日興奮勞累,身上便不爽利起來,有些個頭痛咳喘,請醫問診又忙了半日,歇在內院。雲姨娘也知下人們勞累,便在內院裡生了只小小的泥爐子,燃著了炭結,自己熬藥。她服侍喬老爺吃了藥,又用一盞薄銚子在爐子上熬粥,放了少許川貝母,擰了兩個生梨汁,調了雪白的洋糖進去,熬得了兩小盅,服侍喬老爺吃了一盅,那一盅便捧與九娘吃。

  九娘生生唱了小半月的戲,雖是每日裡曲不離口的,但吊嗓子拍曲子和大演大唱究是兩樣,勞心勞神勞力的,不敢有半點兒差池,因此上嗓子正發緊,喝了這粥,甜絲絲潤津津,甚是舒服。

  雲姨娘看老爺和九娘喝了都贊好,便和翠姨娘商議再多熬些,每人喝點兒。翠姨娘笑道:「偏勞你了,既這麼好,那我們也沾光嘗嘗。這幾日說的話,抵往常小半年的。」

  雲姨娘嗓子也有些啞,笑道:「那得吩咐廚房去整治,要是擱這裡熬,再熬半個月也不夠的。」一時吩咐廚房買上半挑子梨,揀汁多甜脆的熬粥,餘下的便讓下人們每人分上兩個。雖說宅子裡唱了半月戲擺了半月的酒,但先頭的準備買辦也花了半月有餘,下人們勞累一場,原該體恤他們些。

  喬老爺這兩個姨娘,一個名叫雲霞,一個名叫翠軒,都是喬老爺從《牡丹亭》戲文中隨手取來一用的。這翠姨娘便是韋老爺口中擅善顧繡的,每日除了刺繡,諸事不管。那雲姨娘便兼了管家娘子,諸人起坐穿用之物全歸她管,服侍老爺和翠姨娘著實精心,怕顧不上女公子之琬,便派了兩個大丫頭去服侍。這兩個丫頭一個叫鸚哥,一個叫喚茶,這名兒也是喬老爺取的,他因《閨塾》中有一句「昔時賢文,把人禁煞,恁時節則好教鸚哥喚茶」,便把這兩個丫頭的原名改了。當初買來原是服侍小姐母親續弦夫人的,夫人故世後,姑娘也大了,便辭了乳娘保姆,讓這兩個丫頭去服侍。

  這日午後,小姐在屋內歇中覺,鸚哥和喚茶在簷下曬太陽揀燕窩,低低地說著這幾天的熱鬧,一個道唱小旦的琴湘田扮相好得跟咱們似的,沒想到洗了臉換了衣裳,卻是儀錶堂堂,那模樣跟趙雲呂布好比。一個道那個扮小生的余度香看著雖好,唱功卻不及咱們家的冒聘芳。鸚哥道:「咱們冒先生要是年輕十歲,那個餘度香哪裡比得上?」

  喚茶輕笑道:「是的,是的,誰能比得上你的冒先生?」

  鸚哥打她一下,卻歎了口氣,不說話。喚茶又道:「九娘扮上後和餘度香站一塊兒,還真看不出差著十來歲。這九娘吃的什麼,仙女般的只長歲數不見老?」鸚哥道:「她餐風飲露唄,誰能跟她比?」

  喚茶奇道:「咦,有人呷醋哉。這門子飛醋你可吃不著,九娘是早說過不嫁人,唱戲唱一輩子,在喬家養一輩子的。」

  鸚哥道:「我豈是不知?但冒……」

  喚茶道:「冒先生和她也沒什麼情,不過是天天在一處,熟慣些罷了。依我說,你不如求求雲姨娘,讓她給老爺遞個話。」

  鸚哥啐道:「看我不撕你的嘴!人家沒提,我上趕著,什麼意思?到時說破了,又沒個結果,我還怎麼往那邊去?」

  喚茶道:「那你這麼拖著了?這一年年地大上去了,算算你都幾歲了,這不是白耽擱了你嗎?」

  鸚哥惱道:「不過比你大一歲,難道我就老了不成?正經咱們琬小姐還沒說上人家呢,怎麼也要把小姐送出了閣,才輪得到你我。」

  喚茶「呸」一聲道:「你是你,別拉扯上我,我可沒看上什麼人,不急著嫁。」低笑一聲,又道,「小姐眼看也二十了,老爺也不上心看著挑個人。」

  鸚哥冷笑道:「老爺眼裡,除了戲,還看得見什麼?怕不把琬小姐也磨成個杜麗娘他不甘心。不過這世上可沒個柳夢梅、回魂湯,讓他好硬拷狀元公。」

  喚茶撲哧一笑,道:「你成日地往別院跑,也學得一口的戲腔。將來兩口兒不怕沒得話說,日裡是戲,夜裡也是戲。'姐姐呵,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說著便學唱了兩句。

  鸚哥忙攔住道:「輕聲些,莫吵醒了她。咱們私底下這些沒臉沒皮的話,可不能讓她聽見。她姑娘家面皮薄,哪裡禁得住我們這麼胡調說笑。」

  喚茶忙道:「知道了。」又放低聲音道,「琬小姐也可憐呢,沒了親娘,老爺又是個不理俗事的。你看看這兩年,小姐是越發地瘦得可憐了,還每天端坐著給老爺繡這個繡那個,直著腰梗著脖子,一坐就是一天,大冬天也不歇,手凍得跟那桌上擺的佛手似的。我看著都不忍心。」

  鸚哥道:「老爺要琬小姐給他掙臉呢,你沒聽見客人們都誇九娘的戲衣彩裙花活葉鮮的,把老爺高興得什麼似的,把個翠姨娘和琬小姐使喚得還不如咱們輕省。真真可憐。」

  喚茶道:「只盼著琬小姐嫁個好人家,姑爺知道心疼人,離了這裡才好。這做繡活做到哪一天才是個頭呢?還不如繡繡自己的嫁衣。」

  鸚哥道:「嫁衣倒是早有了,還是夫人預備下的。可是我說,除了自己親娘,誰會想到這些長遠的?那時候是夫人眼看自己不行了,叫個人進來做壽衣,便一併把小姐的嫁衣也做了。你可聽說過壽衣嫁衣一塊兒做的?還不是沒辦法,把人生生逼成個諸葛亮了。」

  喚茶道:「可不是。唉,小姐這麼好的性子,我怕她將來要受婆家人的氣。」

  鸚哥忽笑道:「把你陪嫁過去不就行了?有你這個紅線女在,誰還敢欺負了她?」

  喚茶卻不笑,道:「你這話說得是,將來小姐有了人家,你就跟了冒先生去,我就陪著琬小姐,你遂你的心,我稱我的意,大家都沒牽掛。」

  鸚哥道:「瞧你如意算盤打的,這些大事豈容你我做主?說也是白說,再則,你幹脆利落地派好了你我的前程,就不牽掛我了?」

  喚茶道:「我做什麼要牽掛你?冒先生溫柔多情,怕不牽得你暈頭轉向,掛得你沒閒工夫胡思亂想?你沒空想我,我巴巴地想你做什麼?」

  鸚哥罵道:「死丫頭,就會拿我取笑。看我不撕爛你的嘴。」說著拿了揀燕窩的鑷子去戳喚茶的臉,喚茶笑著躲閃,早忘了要低聲,莫要吵著人。

  屋內琬小姐早就醒了,把兩個丫頭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一時感傷一時好笑,聽鸚哥鍾情冒先生,不免又有了自憐之意。她把個杜麗娘的戲詞來磨心,暗歎道:「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聽鸚哥和喚茶拿了揀好的燕窩交去雲姨娘處,屋裡四下無人,便唱道,「沒亂裡春情難遣,驀地裡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得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哪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唱罷,又吟道,「俺喬之琬好不可憐呵,連夢也無一個,怎比她杜麗娘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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