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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在聽到這句祝詞時,他臉上的肌肉僵硬了一般,竟無法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只能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皇后敏銳地察覺到了皇上的些許異常,於是很快地轉移了話題,「對了,皇上,那齊國昏君毒死了蘭陵王,這樣一來,我們就減少了一個強勁的對手。如今唯一要對付的,就是那斛律光了。」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抬起了眼,「但斛律光卻是最難對付的,想讓齊國皇帝對他產生疑心,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皇上,」皇后忽然挽起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或許,臣妾只需要四句話,就能置他於死地。」

  「什麼?」他的臉上略有動容,雖然剛才發生的一切令他的情緒降到了冰點,但皇后此時的話又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

  皇后只笑不語,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紙遞了過去。宇文邕接過一看,只見上面果真只有四句話:「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木不扶自舉。」

  「百升即一斛,正影射斛律光的斛,明月是他的字,這兩句話暗示了斛律光有心投靠我大周。而高山則暗指齊國皇帝,槲木暗指斛律光,這兩句話則是暗示斛律光有謀反之心,想自己做皇帝。皇上,由蘭陵王之死可以看出,齊國的這個昏君是個多疑之人,而斛律光和眾多佞臣也十分不和。如果將寫有這些歌謠的傳單,散發到鄴城,那些佞臣必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定會好好利用,傳得滿城風雨,那麼到時那昏君想不對斛律光起疑心也難。」皇后一口氣說完了這許多,卻是面不改色。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眼中掠過了一絲驚訝和讚賞,沉聲道:「就按阿雲你說的去做。」

  在這一刻,他又恢復為那個精明強悍的一貫的他。

  天空中飄著毛毛細雨。春寒料峭,百花叢生,絲絲縞白的霧氣遊走在潮濕的空氣中。那沙沙作響的枝葉嘶啞而無力,為靜謐的氣氛平添了一分落寞。初春的桃花飛漫在天際,卷融著一陣又一陣清淡的飄香,夾帶著雨絲飄進房間裡。

  長恭倚在窗邊,望著窗外飛舞的桃花,輕輕將手放在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上,心裡泛起了一陣複雜的情緒,辛酸中帶著甜蜜,悲傷帶著焦慮。一晃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為了這個小生命的安全,她不得不暫時放棄了逃跑的念頭。如今的她,就像是一隻被囚禁在籠子裡的小鳥,根本飛不出去。

  唯一讓她感到些許安心的,就是這段日子宇文邕似乎忙於政事,所以來她這裡的次數少了些,並且也再沒有做出任何失控的舉動。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腦海中又浮現出了恒伽的身影,他一定真的以為自己死了吧?一定很傷心吧……不過,那樣聰明的他,或許,或許會察覺到什麼端倪也說不定……想到這裡,她的心裡又萌發了一絲小小的希望。

  一隻小麻雀撲騰著翅膀飛到了窗臺上,歪著小鬧袋尋覓食物。

  她全神貫注地看著這只小麻雀,生怕發出聲音將它驚飛了。

  由於太過認真,以至於身後的人何時到來,對她低低說了句什麼,她都全然不知。

  直到身後的人將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她才驀地回過神來,第一反應就是將身子一縮,避過了他的手。宇文邕沒有生氣,又低低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看麻雀也能看得這麼出神?」

  她其實並不像搭理他,但想到自己肚子裡的孩子,還是輕聲應了一句。幾乎是在同一瞬間,他忽然迅速出手捉住了那只小麻雀,遞到她的面前,「給你。」

  她驚訝地看著他,「我不要,你把它放了吧。」

  他的嘴角輕輕一揚,隨手放了麻雀,「剛才看你看得那麼認真,還以為你想要呢。」

  她搖了搖頭,「我不過是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什麼事?」他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小時候,有一次我用篩子網住了一隻貪吃的麻雀,我無比雀躍地將它抓起養在籠中,精心地用清水泡了小米喂它,看它在籠中掙扎哀鳴,卻終是捨不得放……它會習慣的,我這樣認為。結果,幾天後,麻雀死了,當時我還很難過地哭了一場。現在想來,自己無疑是殺死那只麻雀的兇手,那種喜歡不過是小孩子對一個有趣的玩物那樣的暫時興致罷了。」她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述道。

  宇文邕的目中眸光一暗,「你是說,我對你就像小孩子對一個有趣的玩物的暫時興致?」

  她沒有做聲,只是靜靜地望向窗外。

  他的目光一轉,落在了她那微隆的腹部,心裡一陣刺痛,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摸向了那裡。還沒觸碰到半分,她就充滿戒備地護住了那裡,低聲道:「宇文邕,你說過不會傷害他的。」

  「我不會傷害他。」他的神色變得柔和起來,「我只想摸摸而已,一下就好。」說著,他那溫熱的手已經輕輕地按在了上面。

  他的手很溫暖,可是她的心底卻泛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涼意。

  「就算孩子出生以後,你也不會……加害他嗎?」她不確定地又問了一遍。

  「這個孩子,一定會平安長大。不過,希望他的弟弟或是妹妹,是你和我的孩子。所以……」他閉上了深邃如海的眼眸,在一片昏暗之中,他低聲道,「你永遠也不要離開我。」

  「皇上!皇上!」從門外傳來一個急促的聲音,接著,只見一人匆匆忙忙闖了進來。

  宇文邕臉色微變,叱道:「阿耶,誰讓你闖進來的?!」

  阿耶連聲謝罪,抬起頭恰好和長恭打了一個照面,阿耶沒見過蘭陵王的真面目,但認得那個斛律家的小公子,所以見她忽然出現在這裡,還一身女裝打扮,自然是大吃一驚,指著她結結巴巴道:「皇上,他……他怎麼……」

  「她本來就是女人,不過一直女扮男裝而已。」宇文邕稍作解釋,又淡淡問道,「到底有什麼事?」

  「皇上,剛剛收到消息,斛律……」阿耶先將震驚放在了一邊,正要激動地說下去,卻被宇文邕打斷了後面的話,示意他出去說。

  兩人剛離開房間,長恭就偷偷地跟了出去。剛才見這阿耶神色古怪,又是激動又是難以置信,還提到了「斛律」這兩個字,不知搞什麼鬼。

  在長廊的拐角處,她聽到了兩人輕微的交談聲。

  宇文邕壓抑著狂喜的聲音,「阿耶,你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皇上。自從那些寫著歌謠的傳單傳到鄴城後,那佞臣祖珽見了這些傳單,又添枝加葉地渲染擴大,並讓孩子們在大街小巷傳唱,傳得滿城風雨,然後把情況報告給高緯。那昏君居然還真信了,於是設計誘騙斛律光進宮,趁他不備用弓弦把他活活給勒死了!」

  「這下進攻齊國再無阻礙了!」宇文邕笑了起來,「這昏君果然是自毀長城,居然又殺了斛律光這樣的大將……看來齊國的氣數已盡!」

  「不過之後去搜了斛律光的府邸,結果只搜出了十五張弓和一百支箭、七把刀和朝廷賞賜的兩杆長矛,」阿耶頓了頓,「還有二十捆棗木棍,是斛律光準備當奴僕和別人鬥毆時,不問是非曲直,先責打奴僕一百下用的。」

  兩人忽然沉默下來,宇文邕似乎是輕歎了口氣道:「等攻下齊國之後,對齊國的忠臣——斛律光、崔季舒等人,朕都會追加贈溢,加禮厚葬。他們的子孫存者,也要隨萌敘錄為官。他們的家口田宅沒入官府的,將來也會一併還之。」

  長恭愣愣地站在那裡,只覺得天轟的一聲踏了下來。難以形容的痛……撕心裂肺……她狠狠地咬著自己已經被咬破的嘴唇。不能昏過去,不能。血一半往外淌,一半流進嘴裡,血腥味可以阻止她失去意識。她努力忍住悲痛,因為走到阿耶身邊的這幾步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惡狠狠道:「你胡說,斛律叔叔怎麼會死?!」

  不等他回答,她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胡亂搖晃起來,「那他的族系呢,他的兒子們呢?」

  宇文邕一言不發地看著長恭,她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瞳孔呈現出充血一般的紅色,像一隻發了狂的小獸,那樣的憤怒,那樣的悲傷。

  阿耶猶豫了一下,「這謀反的罪名是……族誅,他們一家大小,包括遠在其他州縣的親戚,全都已經被處死了。」

  她的手驟然一松,眼神渙散,喃喃道:「你胡說,你胡說……」她不相信,她不相信,斛律家怎麼會謀反?斛律叔叔怎麼會被害死?須達怎麼會死?!恒伽——怎們會死?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好痛……真的好痛,心臟好像不屬於自己似的劇烈地跳動著,毫無節奏可言。頭也是,好重,好暈……眼前的東西都看不清楚了,渾身的力氣也像要被抽走了,什麼也感覺不到,整個人仿佛沉到了黑暗冰冷的海底,沒有空氣,令她無法繼續呼吸……

  「長恭,長恭!」耳邊只聽到宇文邕急促的喊聲,接下來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雨濛濛如線落下,五月閨重,長雨更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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