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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番外:再後來

  她的名字叫元蘖兒,其實她本沒有名字,叫得人多了,蘖兒便成了她的名字。

  蘖兒是小金王爺嫡出的大郡主,但她知道,自己從小就是不受寵愛的。

  父親淡淡的目光極少能正眼落在她身上,可偶爾蘖兒自己回個頭,卻能發現他正冷冷盯著自己,厭惡的眼神仿佛恨不得她能消失。

  她的母親是極溫柔的,卻從未給她保護。母親愛靜,幾乎足不出戶,除了王爺與蘖兒,只有很少幾個僕人可以進出她的院落。

  據蘖兒的嬤嬤說,母親生下她時,濕潤的黑眼睛望著她,軟軟念了一聲:「孽兒……」

  除了母親喚她孽兒,大家似乎也都樂意這樣叫,當這個名字最終落在紙上時,王爺終覺得孽字不妥,隨意換個尾巴變成「蘖」字,從此就是她的名字。那已是她五歲時的事。

  那一年母親生下三弟,虛弱的身子終於撐不住,撒手人寰。在刻墓碑的時候,匠人請討了蘖兒的名字,出殯時蘖兒卻不知,自己的名字終究沒被刻上母親的墓碑。

  同樣的,她的名字沒載上小金王府任何的典冊,人生落草在王府,卻仿佛客居。

  蘖兒早慧,雖然沉默不語,卻能懂得周圍人的眼色。七歲時她偶爾聽見有下人語:「大郡主越長越像那……」

  「噓,瞎說什麼!想死麼……她算哪門子大郡主……」

  在那一瞬間蘖兒像得到一件玩具,從此她可以在孤獨時翻來覆去的想:她長得像誰?她為什麼不算大郡主?她為何不受父王的寵愛……

  連害母親死去的三弟都那樣被人捧在手心,連庶出的二郡主都那樣嬌生慣養,為什麼每個人都愛忘了她呢?

  只要想通這一件事,蘖兒便可以得到所有的答案。

  於是她照鏡子,覺得自己不像狗不像貓不像驢——那麼她一定是像一個人。

  像誰?母親,父親,像誰能使人這樣諱莫如深?

  蘖兒開始跟著三弟認字,直到會寫自己的名字,驀然發覺,自己被叫蘖兒的意味。

  蘖兒——孽兒——冤孽兒。

  蘖,是樹枝被砍去後又長出的新芽,她是誰的蘖?是誰在她出生前,就被砍去了呢?

  嬤嬤開始阻撓蘖兒識字。於是她丟下書本,嘴巴比從前更加沉默,耳朵則更加靈敏。避開眼花耳昏的嬤嬤是很容易的事,蘖兒該識的字一個沒落,該聽到的話也一句沒落。

  每一座宅院的下人都是多嘴的,蘖兒收集從他們嘴裡散落的隻字片語,在一點點積累細節時早熟。

  十三歲時,她已經可以將發育不全的身子藏在書架夾縫中,去尋找那些塵封的過往。王府的藏書閣、別人家的藏書閣、皇宮的藏書閣——人人都不知她識字,只道她愛玩躲貓貓,在沒有大人呵斥的地方,每個小屁孩都喜歡她,她是孩子王。

  可惜每一處地方都像被人清洗過,線索在接近蘖兒要的答案時,都會斷掉。於是她又愛慫恿弟弟們溜出府去,去茶樓、酒館、餛飩攤……

  民間果然愛說故事。她知道了曾經的小金王妃美若天仙;知道了十幾年前,有一個皇帝在出征時橫死,之後又被貶為庶人禠奪封號;知道了那位皇帝荒×暴虐,將小金王妃搶進宮去,還讓她懷了孩子……

  那孩子就是她吧?

  蘖兒開始搜集那個皇帝的點點滴滴,從脾氣、樣貌,到殘存的詩稿。在她自認為時機成熟時,一個雷雨夜她開始盤問自己的嬤嬤,將從小到大的疑惑以自己的見解和盤托出,結果被認為是鬼魂附身,吃了好大一通苦頭。

  之後蘖兒沉默了,因為她知道,如果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自己活下來已屬萬幸——與她同父的孩子都已被剷除,在巢傾顛覆時被埋入地下,再發不了枝芽。

  只有她,是父親的蘖。

  母親說到底還是愛她的。

  蘖兒開始回憶母親的眼神——濕漉漉的黑色眼珠,輕柔憂鬱的端詳著她的臉,慢慢的那憂鬱便能聚成淚珠,落下來。

  她一定是像父親的,而且越長越像。

  蘖兒照鏡子,鏡子裡映出一張漂亮的臉,漂亮卻不可愛——斜挑的細眉幾乎刺入鬢角,總愛微微皺起;清亮有神的鳳眼;直挺的鼻樑;薄唇緊抿著,抿出一道向下撇的弧度。

  她必須得沉默了,因為她所想的一切都是真的。

  如斯又是數年,蘖兒年滿二十歲,看著妹妹出嫁弟弟娶妻,想著媒妁也許已將自己忘掉。這時北方又一支遊牧民族變成鐵騎,潮水般黑壓壓的大軍進犯燕國北疆。一場戰事之後,皇帝在宗室中挑選和親的姑娘,蘖兒被封為公主,終於得到自己的婚事。

  她知道自己要嫁的人已有五十歲,還瞎了一隻眼睛,但她要去的地方有茫茫草原,這使蘖兒又微微有些高興。

  死去的嬤嬤曾給她講過一個故事,那故事裡也描繪著一片茫茫草原:孤獨的星姑娘落在草原上,她再也回不去,只有流浪;她遇上一隻鷹,還有一隻鵠;鷹與鵠同情星姑娘,用柳條編了一隻籃子載著她,帶她飛到了天邊去……

  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嬤嬤粗糙的手撫摸著蘖兒的臉蛋,喃喃道:「也許有一天蘖兒也會碰見鷹與鵠,到時候蘖兒一定會快樂……」

  她明天就要出發去草原,也許她就要遇上她的鷹與鵠……

  蘖兒穿著火紅的嫁衣,細長的珍珠串編進她的頭髮,又像流蘇一樣覆住她的臉。紅寶石做的花冠沉甸甸壓在她的髮髻上,卻並不使她難受——她是開心的,她終於要遠去。

  趁著婢女酣睡,蘖兒悄悄走出閨閣,摸黑溜進放嫁妝的房間。她獨自坐在巨大的楠木箱上,揭開蒙在銅鏡上的紅紗。

  將珠串攏到耳後,鏡中便映出一張漂亮的臉,卻一點也不可愛——冰冷神色裡透著淩厲的戾氣,嘴唇抿出一道向下撇的弧度,鳳眼中閃動著細碎的光亮。

  蘖兒將手指插進發根,狠狠的拽,直到自己眼中的淚光慢慢收回去。

  她終於要遠去,她是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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