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金樽幽月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紫眠甩上門,將嬤嬤越發淒厲的叫喊拒於門外,偏殿裡立刻安靜下來。他低下頭,看見滿地是藥物和器具——保氣散、佛手散、枳殼散、催生丹……催生符、馬銜鐵、煎藥爐、醋炭盆、銚子、湯瓶、暖水釜、洗兒肥皂、斷臍線、剪刀……

  床榻上躺著一位女子,正虛弱的半張著眼睛,越過高聳的腹部看著他,忘了呻吟。昏暗的燭光裡紫眠竟覺得那孕婦的相貌與白月有點相象,不禁緩緩向她走去。

  那孕婦正是佟桐,她只道大禍臨頭,竟氣若遊絲的抱著肚子努力撐坐起來,想用胳膊肘將整個身子往後挪。劇烈的產痛令她臉色煞白,毫無氣力,面對紫眠的逼近,她無處可逃,最終只能張開乾裂的嘴唇,拼盡力氣嘶喊,直到刺耳的尖叫在喉頭湮滅,她才聽天由命的倒回榻上喘氣。

  殿外的嬤嬤聽見佟桐的尖叫,以為她遭到不測,嚇得忙哀求佛祖不迭。她雙手合十對著空中不停作揖,一口氣喘不上來,竟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紫眠望著佟桐疼到扭曲的臉,走近她,從懷中掏出一張符咒貼在她身上,這才慌忙後退一步,臉竟有些紅。他望著眼前這臨盆的婦人,覺得她的眉眼真有點像白月,尷尬的目光才又鎮定下來。

  難產麼?他沉吟,知道醫正袁大人已領著醫官局的同仁們殉國,此刻宮中已沒人能幫她接生。他為她貼上的只是止痛符咒,卻不能治本。

  貼上符紙之後,漫無止境的劇痛頓消,佟桐汗津津的臉終於放鬆下來。才不過短短半日,卻像是經受了一輩子的折磨,直到此時她方有力氣撥冗一哭。

  她望著眼前穿著袞服的篡位者,漸漸回憶起來——她是認識紫眠的,在他還是金門羽客的時候,元宵節他用法術剪出的翩翩彩蝶,曾棲在她鬢邊的牡丹上,惹她不勝嬌羞。那時的她剛有身孕,從婕妤被晉為賢妃,刻意隱藏著姐姐離世的哀痛,惶恐的坐在皇后身邊。那時的他有溫暖的目光和笑容,用奇妙的幻術,曾在短短一瞬溫暖過她的心……也許這次也……

  「幫幫我……」佟桐流著眼淚,盯著紫眠喃喃道,「紫眠大人……」

  紫眠身子抵著一張圓桌,已無法再退後,他反手抓緊桌沿,直抓得指節泛白。幫她?幫她……幫她?!他竭力回憶著咒禁醫術中的產育篇,越回憶臉色越差,雙眸也越睜越大……

  第七十五章 潛逃

  不啻為一場噩夢般的經歷。當佟桐在榻上痛苦輾轉了好幾個時辰,鮮血、汗水、嘶喊、呻吟……痛苦又漫長的折磨也快將紫眠擊潰的時候,孩子終於誕生——以一個令他匪夷所思的方式,伴隨著血污嘩啦一聲脫離母體,幼小的生命皺巴巴又青又紫的落在紫眠手裡,脆弱的分量讓他不知該怎樣拿捏手裡的力道,一時盡是慌亂無助。

  他笨拙的使用斷臍線和剪刀,又顫著手倒提嬰兒拍了拍,看那團小東西終於發出洪亮的啼哭,他竟疑心是自己弄疼了他,而非遵照醫書所授。

  「弟弟……」望著這千辛萬苦才來到世上的孩子,紫眠心頭驀然一空——他是他的弟弟,以纖塵不染最無辜的姿態與他照面,此刻,他的心中如何還能有恨呢?

  遮住雙眼的手沾滿血污,還是能感受到淚水的滾燙。

  二十四年前自己也是這樣出生的,他至此方才明白,為何雲陽公主對他冷漠決絕,卻依舊有一份不易察覺的耐心;為何師父明明身在他人陣營,卻依舊體貼養育了他許多年。當陪伴著這個脆弱的生命,歷盡艱難,看他不設防的來在自己面前,也惟有回報自己柔軟的心,方能不硌痛他嬌嫩柔軟的呼吸。

  如此這般,怎能還有恨呢……

  長久被壓堵著的心在此刻終於釋然,輕鬆暢快得好象重新學會了呼吸,紫眠察覺榻上佟桐正驚異得望著自己落淚,不禁赧然一笑:「抱歉,我該給他洗澡的。」

  暖水釜裡的水早已涼卻,紫眠掏出一張紅色火符,念了咒貼在暖水釜上,須臾涼水便溫熱起來。他小心的托著嬰兒的頭顱,用手巾一點點給他洗濯身子。榻上佟桐筋疲力盡,昏睡前眯著眼睛,望了一眼紫眠細心的動作,忽然便覺得無比安心,就此沉沉睡去。

  孩子安靜的躺在紫眠手中,舒服的受洗。紫眠望了一眼沉睡的佟桐,想起翠英殿鏡中自己的母親,心口已是淺淺的痛。

  他的母親是一場悲劇,如果他能夠做到,他只想給她幸福。報仇能帶來的只是周而復始的痛苦,自己有理,他人又何辜?用法術超度來消匿仇恨是最消極的,何嘗又不是最簡單乾淨的呢?以暴制暴,仇是報了,卻給更多的人帶來災難。

  此刻躺在他手中的孩子,會不會有一天也對他滿是仇恨?而他們明明該是親人。這對母子就好象自己的昨天,他手中的孩子會輪回他的命運,還是擁有新的人生?

  暖水釜裡的水又開始變涼,紫眠一愣,抱起孩子又往暖水釜上貼了一張道符,以手試探,水卻繼續涼下去。他一怔,沉默了許久,終是接受了這個事實。

  ——報應來了。

  紫眠抱著孩子站起身,慢慢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天已大亮,他緩緩笑起來。

  曾經他也失去過法力,那時候還喪氣的覺得沒有道法,自己算不上合格的男人——他又幾曾合格過,他一直是個斷不了奶的孩子。依賴自己的所學並沒有錯……但是,該是他長大的時候了。

  紫眠回身,望著全然信賴自己的母子,在心中一點點推演自己的計畫……

  天已大亮,龍白月在燕營中困頓一夜,此刻終於走出囚車,也被松了綁。她與其他女伎站在一起,眾人皆神色萎靡,花容憔悴。她還沉浸在昨日的驚鴻一瞥裡,驚惶了整整一夜。

  紫眠為什麼會被燕人簇擁著,還穿了袞服。他便是一時通敵叛國,也難有這樣的待遇,難道他早早就有了計畫……在他失蹤的時候,他做了些什麼?

  寶兒曾替紫眠蔔算過——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洄從之……逆流而上尋找什麼呢?往北為逆、叛國為逆、篡位為逆,他求什麼?復仇、權勢?道阻且長……龍白月便不敢往下再想。紫眠紫眠,你……定要安然無事才好。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自私,但假若可怕的猜想完全正確,全天下怕是都要討伐他,不缺她用道義去譴責什麼——還是順著自己的私心,將他留給自己,自私維護吧……怕是也只有她一個會維護他了,龍白月絕望的想著。

  他若一意孤行,她便陪他,不去找冠冕堂皇的藉口,真要報應起來,為天下贖罪的人,再添上她一個好了……

  幾名燕兵打斷了龍白月的沉思,他們圍著眾女伎指指點點,×笑著大聲議論。龍白月聽不懂他們的話,只覺得心裡一陣陣寒氣直冒。這樣的身份被送進敵軍手裡,還能有什麼下場,她又不是天真無邪的小丫頭,用腳趾頭都可以想到。

  果不其然,女伎們還沒有喘息過來,便有幾名蠢蠢欲動的燕兵上前拽人。眾人立刻炸了鍋一樣嚎哭起來,躲避掙扎,生怕大禍臨頭。兩三名女伎被拉出來拖往帳後,淒厲求死的慘叫聽得人大白天也毛骨悚然,剩下的人噤若寒蟬唬成一堆。

  龍白月鼻青臉腫,比其他人都要蓬頭垢面一些,因此暫時無恙,她冷眼看著周遭逡巡的燕兵,苦無空隙可供逃跑——這裡到底是敵人大營,比之前嚴密多了。聚眾鬧事逃跑已經挫敗過一次,燕賊必然有防備,何況眾人鬥志已散,她只能一個人想法子了。

  帳後傳來衣帛撕裂聲,尖叫聲越發淒厲,就在眾人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不堪,哭得無法自抑時,帳內忽然走出來一個長官模樣的人,用蠻語厲聲叱駡了幾句。就見帳後燕兵衣冠不整的悻悻站起身,脫險的女伎立刻攥著襟口爬出來,飛快鑽進姐妹群中,哭得撕心裂肺。

  那長官皺著眉頭掃視她們,哭聲頓時便怯弱下去,眾人戰戰兢兢的望著長官,怕他放任手下淩辱她們。那長官對士兵吩咐了幾句,又鑽進帳中,眾人剛拎起心,卻見士兵們都老實下來,改為乖乖看守她們。

  「說不定這裡也有軍紀,看那長官似乎嚴明……」女伎們松了口氣,便有人悄悄這樣議論。

  龍白月不以為然,她們到底是宮裡長大的,未免天真。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那長官責駡士兵時,士兵未見膽怯,而是悻悻傻笑;而那長官掃視她們時,眼光明顯也有掂量她們姿色的意思——極可能那長官只是厭惡士兵白天率性胡來,至於滿足手下的獸欲,也許他是允諾的。

  還是得儘早找機會逃走才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