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金樽幽月 | 上頁 下頁
四四


  紫眠歎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問龍白月:「一千兩銀子是不是很多?」

  這話問得龍白月臉紅起來,但她還是很高興紫眠肯和她說話:「對我來說滿多的。我一個人經營白月坊,手下只一個丫鬟寶兒又不成器,小曲唱得跟扯鋸子似的,還盡給我添亂——只靠我一個人賺錢,裡裡外外的花銷,又要打發三教九流,錢跟流水似的,只能經個手,卻積蓄不下來。」

  喋喋不休的話聽得紫眠不禁笑起來——是的,她一個女子,年輕美貌身單勢薄,想在塵世活命,又能靠什麼呢?他一向覺得朝中那幫理學家很可笑——只知道指責風塵女子自甘墮落,卻對嚴酷的世事視而不見。身為紅顏,誰想薄命?傾軋她的惡寇已然太多,他不會問她「何以至此」,只要她能這樣開朗樂觀就好。

  「如果能一次賺夠一千兩,就足夠我和丫鬟到偏遠點的地方買屋置地,安定生活了……」龍白月心虛的瞄瞄紫眠,見他神色裡沒有怒氣,安心了不少。

  「我是不是壞了你的生意?」紫眠長眸半眯,有些好笑又無奈的問她,「我沒死掉,還活得好好的。」

  「這倒沒有……宰相已經把錢給我了……」龍白月的心更虛了,「其實之後的事情就不是交給我了……」

  紫眠陡然想到那天他失去神志前看見的陌生婦人,臉色頓時寒起來。他在昏亂中抗拒她,一直掙扎到摔在地上,之後便什麼也記不清。恍惚中他覺得龍白月有趕來,可又懷疑那是夢,直到他清醒過來看見龍白月在身邊,才相信那夢也許是真的——他已經不想去回憶那些了,真是糟糕的經歷!

  明明五臟六腑都已經難受得要死,卻在藥性的催逼下,不得不隨著欲望去飲鴆止渴——且每喝上一口痛苦便加劇一分,直到內息全亂掉。這樣的折磨方式和自殺有什麼區別,讓他一回想起來就胸悶,舌根好象又被血液黏住,索性不再回想!

  龍白月見紫眠面色難看,怕他又不開心,慌忙討好他:「對了,要不要聽我彈彈琵琶?」

  她的手藝還是很不錯的。

  紫眠一怔,回過神看見龍白月怯怯的討好眼神,想到她雖是風塵女子,可自己中迷藥亂性總歸唐突了她,現在怎還好叫她委屈?於是他定定神,對龍白月點頭:「好啊。」

  龍白月見紫眠點頭,精神起來,從布囊裡取出琵琶,稍稍試了一下,笑著問紫眠:「可有想聽的曲子?」

  紫眠哪裡想得到,他換個姿勢隨意的斜倚在車廂一隅,信口說著:「你隨便彈吧。」

  龍白月頷首一笑,手指一掄,一串漂亮的弦音就滑出來,嘈嘈切切,如飛散的珠串。曲子卻是李太白的《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倚在一邊的紫眠一愣,眼神收掉懶散,不得不驚豔。難怪宰相會叫龍白月花魁,這樣色藝雙絕,怎麼可能會被埋沒?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龍白月的嗓音是圓潤嬌媚的,就像她的長相,豐潤如同牡丹,正是世人最喜愛的那種嬌豔欲滴、媚態橫生。她不清不淡、不病不弱,美得神采熠熠,媚得生氣勃勃——真是光彩照人的女子啊……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龍白月望著紫眠的眼睛宛轉唱完,在歌中揉進了自己的表白。一曲唱罷,她放下琵琶,心中百轉千回,期待他的眼睛裡能有一絲一毫的動心。

  即使只有一點點的微妙情愫,她也可以熟練的找出來。可是紫眠的眸中沒有,過去那些恩客眼中滿滿的貪慕,多到叫龍白月生厭,而今她想要他動心,他卻只是在認真聽歌。

  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紫眠的雙眉微微蹙起來,龍白月的歌讓他不安了。他明明白白的在歌裡聽到她的邀請: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與爾同銷萬古愁,但願長醉不復醒……

  換作是別的男人,大概會欣喜若狂吧?

  可他呢?他有那份隨性的灑脫從此不問世事嗎?連師父都戲謔過他——他不像一個道人,倒似一個儒生,總是一板一眼的做事,給自己的行為框上很多規矩準則。這一點上,他倒是不如翠虛師兄的。

  馬上就要回京城了,他不知道有什麼在等著他,怎敢讓自己的情緒懈怠?他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又怎能長醉不復醒?

  「會彈〈十面埋伏〉嗎?」紫眠忽然正坐起來問龍白月,神態自若,渾似不解風情的頑石。

  「哎?」龍白月一愣,結巴道,「會的。」

  「彈來聽聽。」紫眠微微一笑。

  龍白月只得依言行事。《十面埋伏》她彈得不熟,還是多年前為了討好一個將軍而練的。她用力劃動手指,琵琶聲比之前鏗鏘許多,聲如裂帛,掄指連環相疊,如千軍萬馬聲勢浩蕩。

  紫眠聽得出神,凝視著龍白月翻飛靈動的手指,低低出聲:「彈快點。」

  龍白月聽見紫眠的吩咐,加快了速度,好在彈了一段曲子都回憶起來了,加上指法嫺熟,倒也遊刃有餘。

  她的手指像織機上的飛梭,快得讓人看不清。琵琶聲裡竟響出嗡嗡的龍吟,紛亂的音節劃出刀光劍影,逼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紫眠的目光飄向冥冥的遠處,神色凝重,不再溫文如水:「再快點……」

  龍白月看著紫眠肅穆的眼神,覺得他好象離自己越來越遠。她心裡泛起莫名的揪痛,咬著牙再次加快速度,任由指尖火燙成一片。

  紫眠的神思飛離出去,恍惚間突然發現自己已置身於千軍萬馬之中。他身無片甲、手無寸刃的癡癡站立,不明白為什麼會孤身陷入戰場。黝黑的鐵騎噴著白氣迎面向他沖來,馬上武士隱藏在鋥亮盔甲之下的眼睛正死死盯住他。武士向他舉起了長刀,長刀的白光倏地劃過,血霧噴薄開,他的視角忽然從高處跌落,變成緊貼地面。萬馬轟鳴中他看見可以漂櫓的血地裡出現蜿蜒的青絲,他的眼球順著青絲轉動,一路看上去,青絲匯成一段光可鑒人的長髮,長髮上別著一根血玉簪。那妖冶的背影好似忽然感受到他的注視,回過身來,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一雙寒光凜冽的眸子漠然看著他。

  娘……

  紫眠睜大了眼睛。

  馬車忽然猛烈的一晃,讓龍白月一個趔趄,琵琶聲戛然而止。

  幻象消失了,紫眠仍舊沉浸在剛剛驚愕的情緒裡,失神的躺倒。

  「出什麼事了?」龍白月爬起來揉揉摔疼的手肘,掀了簾子往外望。

  「夫人啊,你這琵琶彈得馬害怕了,剛剛它們受驚要跳,我好不容易才安撫住它們,」一個士卒苦著臉探頭與龍白月照面,「還請夫人別再彈了。」

  「哦哦,對不住大哥了。」龍白月慌忙在車裡向他賠禮道歉。她回過身,看見紫眠無力的躺在一邊,嚇得她頓時花容失色,以為他舊傷復發了:「紫眠,你有沒有事?是不是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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