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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他說我們錯了,原來早有淵源。

  哀莫大於心死。從那一刻,我對魏郯的所有念想,俱是寂滅成灰。

  我以為我會痛苦得發瘋。

  但是我沒有。

  也許我是個本性冷酷的人,也許從來就懂得生存之道,遇到死路,絕不會一頭撞上。我仍然在宮中生活,做我的皇后。即便經歷了趙雋之禍,即便魏傕把劍指到了天子胸前。

  「疼麼?」天子為我包裹受傷的手掌時,問我。

  我看著他,似乎第一次審視這個作為我夫君的人。

  他的年紀與我不相上下,可是艱難的處境、權臣的欺辱,還有壓抑在他心中的志向,卻把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生生熬出了一頭白髮。

  我與他成婚三四年,但我們卻是實實在在的相敬如賓。尤其是我小產之後,我每日與他說過的話,比不上侍中與他說的話多。他臨幸別的妃子,有了孩子,我並不妒忌,反而安排照料之人,打理一切瑣事。

  有時候,我想想都覺得好笑,全天下,恐怕難找出比我們更和睦的傀儡夫妻。

  「不疼。」我說。

  「怎會不疼。」天子說,「都見到肉了。」

  我淡笑,道:「見到肉又如何,丞相不若一劍下來,妾活這二十餘年,亦足夠了。」

  天子沒有說話。

  「你其實不必擋。」他說,「丞相還不敢殺朕。」

  他頭腦倒是清楚,不過事後聰明,誰都會的。

  「如此,陛下若覺得誰人討厭,下次丞相再來,命他擋在身前就是了。」我說。

  天子怔了一下,片刻,笑起來。

  我也笑。

  這話其實無聊得緊,亦無半點可笑之處,可二人對視著,竟越笑越厲害,只是沒有喜感,唯有無奈。

  「別走。」天子最後給布條打上結的時候,對我說,「你我都是無處可去之人,總是只能活二十餘年,當是看看戲也好。」

  我望著他,片刻,移開目光,沒有言語。

  我並非無處可去。父親和母親雖然一直為我當上了皇后而驕傲,可他們還是心疼我的。母親好幾次入宮來探望我,說起是如今情勢,都是憂心忡忡。她告訴我,只要我願意,父親可以去求魏傕廢了我這個皇后,讓我出宮去。反正魏傕將侄女送入宮中,圖的就是把這皇后的位子占過來。

  我很是心動,告訴母親,我再想想。

  若是在那日魏郯牽著傅嫤在我面前轉身離開的時候,我也許會立刻答應母親。可是如今,我卻再三猶豫。

  原因無他,我有了孩子。

  確切地說,他不是我的孩子,而是被魏傕逼死的紀貴人所生。我收養他的時候,他才兩個月大。

  他叫勵,剛來到我宮中的時候,總愛啼哭,我曾不勝其煩。可是後來與乳母一道照料,看著他小小的臉上時而沖我露出笑容,我的心卻變得柔軟。許是在勵的身上花去了太多精力,我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有氣力想亂七八糟的事,每日即便出門,我也會惦記著他什麼該用食,什麼時候該睡覺。

  這大概就是做母親的感覺,我想,這大概是上蒼給我的一點回報,以彌補我那無緣孩兒的缺憾。我如果離開,這一點小小的慰藉便也不見了。

  天子對這個兒子也很是疼愛,他每日都來探望,甚至時常住在中宮不走了。

  許是因為勵,又許是同樣身在患難,我與天子之間奇異地親近了許多。

  我發覺他並不那樣沉默寡言,遇到些有趣的事,他不會因為身處逆境而放棄開懷一笑。

  他是個細心的好父親,親自教勵說話,教他走路。有時,我們摒退左右,帶著勵一起玩耍,有說有笑,每一刻竟都快樂無比。

  我看著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忽而有了些憧憬,覺得如果能一直這樣,即便是個平頭百姓,又有何妨?

  大概是我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再失去了,有了這個念頭之後,我忽然變得異常執著。

  天子有天子背負的沉重,多年來,層層相積,他已經不堪負累。

  「你走吧。」他抱著魏郯和傅嫤的女兒離開時,對我說,「國丈就在榮安門外接應,宮中起火,守門的羽林必會趕來,你可趁機帶著勵遠走。」

  「你呢?」我問,聲音微微發抖。

  他露出一絲奇異的笑。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縱使只活二十餘年,當看戲也好。」他望著城牆那邊的光照,道,「我要去看最後一場戲。」

  我深吸口氣:「妾陪著陛下。」

  天子看著我,雙目如同深井。最終,他沒有說話,只吩咐黃劭攔著我,轉身而去。

  我沒有聽他的話。大殿起火之時,我們潛出宮外,果然見到了父親。但是我乘馬車的馭者不備,一把將他拉下,自己坐了上去。

  父親和眾人在後面大聲喊我,我並不回頭,只駕著馬車奔向前。

  我心亂如麻,但是,我並不彷徨。這是第一次,我篤定地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是對是錯,不再逃避,而是盡全力去爭取。

  我遇到了裴潛,等我趕到城樓上的時候,天子已經沾上了女牆。

  風吹著他的衣裾,像是隨時要將他帶走。

  我不顧一切地奔向他,呼喚他,他看到我,那面容陡然變得震驚,可雙目中的神采卻已經不再死寂……

  宮道漫漫,盡頭處,一列馬車和軍士正在等候。

  那是要送我們到封地去的,檀陽公,是天子禪位以後的封號。

  勵喜歡出門,看到車馬,他高興地奔上前去,我不禁喚他慢些。

  鐘磬之聲在遠方響起,曲調熟悉,是大殿上的樂聲。天子走在我面前,腳步停住。

  他回望,宮牆太高,只有一片被切作長矩形的天空。

  「便是如此了麼?」他低低問。

  我默然。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離開了此處,從前他背負的一切便是過往。

  「陛下恨我麼?」片刻,我問。

  他訝然看我。

  我輕聲道:「如今之事,恐非陛下心願。」

  他注視著我,露出一抹苦笑。

  他拉過我的手,聲音緩緩,平靜而淡泊:「為何要恨,若死去,便什麼心願都不會有了。」停了停,又道「還有,此後,夫人不可再像從前一般喚我。」

  我怔了怔,片刻,明白過來。

  他說「我」,稱我為「夫人」。

  我看著他的眼睛,少頃,亦露出笑意:「是,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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