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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比如傅氏。

  我聽到傅氏一家被滅族的消息之時,還在跟著宮中的女史學禮。

  那樣一個輝煌、人人仰望的家族,天子一怒,竟一夜間連根拔起。包括傅司徒和相貌英俊的傅筠在內,傅氏一家都在處決的名冊之中,而那個喜歡到市中售賣貨物的傅嫤,卻被劉太后保了下來。我聽說劉太后為了把她留住,揚言不認兒子,天子無法,只得順從。

  我這樣的局外人,聽到這消息,也是心驚膽戰。而另一面,我還有些小小的慶倖。此事,說是天子對傅氏不滿,還不如說是卞後得勝。傅氏支持先皇后生下的皇長子琛,而卞後當然是要自己的皇子箴繼位,如今傅氏倒下,皇子箴的地位算是穩固了。

  這兩位皇子我都曾經見過。皇子琛儒雅,少言寡語;皇子箴則好動一些,喜歡與人聚樂。平心而論,皇子琛更有儲君的風範,不過,形勢到底比人強。傅氏滅族之後,劉太后唯恐卞後加害皇子琛,把他也接入了太后宮中。可惜不到一年,劉太后就薨了,傅嫤被遠嫁到了萊陽,而皇子琛則封作了濟南王。

  帝位爭奪,每一代皇帝都有,天下人也習以為常。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風雲會變得如此之快。在劉太后薨逝之後,天子很快駕崩,卞氏欲立皇子箴為帝,先皇后族兄高覓起兵而反。長安登時陷入混亂,我被困在宮中,每日擔驚受怕。卞後被高覓鴆死,而後,涼州牧何逵領軍沖入長安平亂,殺了高覓。人們以為事情到此為止,但是何逵亦並非善人。

  父親花了大力氣,把我從宮中帶出去,而後,即刻離開了長安。

  天下已經大亂,各路軍閥相爭,汾陽老家亦不得倖免。

  短短不過兩年,從前的盛世繁華瞬成煙雲散去。我在汾陽,聽說皇子琛當上了天子,長安、洛陽皆在兵災中毀壞,還時不時聽到一些熟人的消息。他們或是死於戰亂,或是隨天子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或是投靠了各路軍閥,或是自己成了軍閥。

  一日,父親從外面回來,告知了我們一件大事。魏傕平定了涼州、河套、陝西,將天子迎到了雍州,不久,就會來到汾陽。

  這的確是一件大事,以至於我和母親聽到,久久都不能言語。

  魏傕見到父親,卻似無所芥蒂,像分別多年的舊友那樣熱情相敘。他告訴父親,天子將定都雍州,正召集舊臣,希望父親歸朝。

  父親思索再三,答應了。

  再見到魏郯的時候,正是在雍州。

  他騎馬,領著軍士從大街上奔過,許多人說,那是大公子。我立在街邊,遠遠地望著他,那身形比幾年前長開了許多,已經不是那個還帶著幾分稚氣的羽林郎了。

  亂世之中,人人難以自保,我家亦不例外。兩年裡,家中的田地荒蕪,資財散盡,父親把僕婢幾乎都遣盡了。來到雍都之後,父親仍是少府,可跟從前在長安的日子比起來,可謂泥雲。朝廷新定,俸米少得可憐。眼見年關將近,家中然酒肉也難備。

  一日夜裡,我從母親的房裡出來,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它戛然而止,似乎就停在了我家門前。

  我心中一動,連忙去看,卻見家人已經開了門。門外,一人立著,從人正將兩三隻竹筐搬進來。

  那個身影,即便夜裡我也不會認錯。

  「孟靖。」我驚訝非常,走上前去。

  魏郯看著我,微微頷首。

  「年節將至,父親命我來送些節禮。」他說。

  我看看那些竹筐,謝過,讓家人搬進去。

  「告辭。」魏郯道,轉身便要走。

  我連忙叫住他:「孟靖!」

  他回頭。

  我望著他,只覺有許多話,卻說不出口。

  「你還好麼?」我輕聲問。

  魏郯沉默了一下。

  「好。」他低低道,說罷,朝坐騎走去。

  我立在門邊上,望著那身影消失在夜色和雪地之間,久久沒有離開。

  魏郯似乎知道我家境況不佳,此後,每隔些日子,他都會送些物什來。有時是米糧,有時是肉,有時是衣料,都是日常裡用得著的。

  母親感歎說,魏傕到底是重義之人。

  可我並不這麼想。我覺得這都是魏郯自己送來的。

  他為何這麼做?

  我想著那個身影,想著從前我們在一起的美好日子,只覺兩年來的陰霾一掃而空,連呼吸都變得快活起來。

  天氣轉暖,戰事又變得頻繁,魏郯離開雍都出征去了。

  我每日要到廟宮離去,不為別的,只祈禱他平安。三個月後,他隨著魏傕回來,我聽聞,洛陽已經收復了。

  正當我為了能見到他而歡欣鼓舞,父親卻從朝中帶回了一個消息。

  「奉常奏請天子立後,天子下令在百官之女中遴選,丞相屬意于你。」他微笑著對我說。

  我聽得這消息,只覺一陣空白。

  幾乎毫不遲疑地,我轉身朝外面奔去。

  我逕自出了門,穿過街道和人流,來到城牆下。魏郯每日都會巡城,果然,我看到了他。

  他見我來到,亦是詫異。

  「你父親要把我嫁給天子。」我喘著氣,對他說。

  魏郯似乎已經知曉此事,沒有更多的驚訝。

  他摒退左右,頷首:「如此。」

  我心中覺得不好,望著他:「你呢?你如何想?」

  「我?」魏郯看著我,「此事是我父親與你父親議下,且入宮為後,是你夙願。」

  這話,教我的心一下沉入穀底,我怔怔的,渾身發涼。

  「那些用物,都是你送的。」我的聲音發虛,喃喃道,「你心裡仍然有我,不是麼?」

  「徐少府幫助過父親,我不過還情。」魏郯低低道,「你還記得你從前問我,若非你我祖父意願,我會不會娶你麼?」

  他注視著我,苦笑:「我後來想了許久,你說得對,我們從一開始,便已經錯了。」

  錯了麼。

  我立在丹墀之上,看著魏郯。他身後,傅嫤立於婦人之首,華服裹身。

  魏郯說,他與我是錯的。

  那麼,傅嫤於他,就是那個對的人吧?

  我仍然記得我聽到她嫁給魏郯的時候,心中的震驚。當郭氏將他引入宮中拜見天子和我,我看著她,目光久久地定在那張臉上。

  五年過去,眾人各經磨難。我希望又失望,嫁給了天子,又流失了自己的孩子;傅嫤遠嫁萊陽,靜默無聲,不想卻一朝改嫁魏郯。

  我所希翼的,她似乎全不費勁就得到了。

  我妒忌又惱怒,曾經語帶嘲諷地問魏郯:「你與裴潛是好友,如今娶他舊愛,是為了照顧友人?」

  魏郯神色平靜:「這不必你來操心。」

  他們的確不必我操心。別人傳說他們夫妻情深,我不相信,直到那日清晨的雪地裡,魏郯在我面前拉起傅嫤的手匆匆走開,頭也不回地將我拋在後面,我才明白,許多年前,魏郯注視傅嫤時,我心中的那一絲異樣,也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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