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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王茂曾是先帝的嶺南刺史,與大多數割據諸侯一樣,天下大亂之後,王茂擁兵自立,借嶺南的山澤和密林裂土一方。他的歸降意義重大,江東吳氏、荊州梁氏和嶺南王氏,是南方最大的割據諸侯,如今,滅的滅,降的降,南方重新回到了朝廷手中。

  我四處望瞭望。天子沒有來,百官卻來了不少。有的立在城上,有的在城下,像是剛從朝堂上過來,亦各著朝服。見得這般陣勢,那些能被我瞥到的臉上,表情各異。

  雍都的朝臣,除了遷都之後新入仕的,大多是長安的舊臣。他們出身士族,此生見過的的爭戰,是從何逵亂長安以及之後的軍閥混戰開始的。那時的朝廷,脆弱不堪,一小股千人的持械流氓都能讓奔逃中的公卿們心驚膽戰。

  來到雍都之後,我發現這些人對行伍之人的看法十分複雜。他們需要強權,護衛朝廷,驅擋災禍;但是,他們對這強權建立的基礎有所恐懼。

  那些為魏氏打下天下的人,大多出身黔和庶族,從魏傕到魏郯,任人唯才,非士族出身的將官憑著戰功升遷封侯,與從前靠家族蔭蔽而享受高官厚祿的士人們分庭抗禮。所以,士族們對魏氏可謂又蔑又敬又畏,而魏昭文質彬彬、與士族意氣相投,便立刻成為魏氏與士族之間互相妥協的一塊橋板。

  魏傕當初對立嗣之事態度曖昧,現在想來,亦是此故。他四處征伐,如果能用自己的兒子拉攏拉攏士族朝臣,暫且穩住後方,那是絕對劃得來的。只是恐怕連他也沒有想到,他還沒理順其中的糾結,便已經重病纏身,以致釀成後患。

  魏郯是個務實的人,他認為那些靠家族蔭蔽而得以高就的朝臣,大多不學無術,只知空談,尸位素餐。他覺得只要手握重兵,朝廷中的口舌之爭便是浮雲。所以對於朝臣們的言行,他一向不在意。

  不過,去年平定亂軍之後,魏郯掌控朝中軍政,他的想法亦有所改變。得天下和治天下,本是兩回事,朝中百官,魏郯不再放任。朝中、軍中,參與、協助魏昭作亂的人,魏郯一律交與有司依律治罪;而保衛有功者,無論出身,魏郯亦一律論功行賞。而此事的意義,亦遠非清除魏昭餘勢。大批的朝臣因此貶免,士族對魏郯的反對聲亦陡然變低。

  士族畢竟根系龐大,魏郯也並非打算跟他們作對。重掌朝廷之後,魏郯對士族反而溫和起來。一些名望深遠的家族,即便牽扯了魏昭作亂之事,魏郯只究其當事者,其餘人等則加以安撫。恩威並施,士族中縱然有人對魏郯不滿,失了魏昭,他們也已經難掀風浪。

  而與此同時,魏郯繼續致力革新,朝中空缺出來的位置,魏郯拔擢能者充任,今年的孝廉,他更是親自問對。

  我看向城樓下,魏郯雖身著朝服,兩邊的衛士卻全副甲胄,虎背熊腰,鋥亮的兵刃殺氣隱隱,那般神采飛揚,與朝臣們的模樣對比鮮明。我心中不禁暗笑。魏郯跟我說過什麼蛇打七寸,或許在他看來,把朝臣們拉到這太陽底下,在他們面前擺出這些陣仗,便是要拿他們的七寸。

  正神遊之間,城下的受降已畢。魏郯登車,領著身後浩浩蕩蕩的將官和軍士入城。城中並非圩日,可街上的民人卻來了不少,熙熙攘攘地圍在街道兩旁,過節一般熱鬧。

  當魏郯的車駕馳入,人群中一陣歡呼。車馬將士皆威風凜凜,飛揚的旗幟,齊整的佇列,引得人群爭相觀望,開道的武士不得不結成人牆。

  「大司馬威武!」我聽到有人高聲喊道。

  「……威武!」阿謐學舌道。我笑笑,眼見著魏郯的車駕被後面浩浩蕩蕩的旗幟和人頭擋住,也不再觀望。

  「公羊公子說的是隅中啟程?」我問阿元。阿元頷首:「正是。」

  我望望天色,時辰已經差不多了,抱著阿謐朝城下走去。

  天氣涼爽,出門遠行的人不少。東門外的亭廬前,到處都是置酒送行的人。

  我就著車窗張望了好一會,才望見公羊劌那高高的個子。

  他一身行裝,腰佩著那柄祖傳寶劍,神采奕奕,正與送行的友人說著話。而他的身旁,若嬋垂髻素釵,亭亭玉立。

  他們今年二月成婚,新府離魏府並不遠,這些日子,若嬋常常以公卿夫人的身份過府來看我。

  南方初定,事務繁雜。淮揚一帶久經紛爭,如今急需一位熟識情勢的人擔當揚州牧。正當魏郯為人選躊躇,公羊劌主動請纓。他雖年輕,卻曾多次前往淮揚,對風俗民情頗有瞭解。揚州牧之職,乃是巡檢當地政務,公羊劌為人果敢可靠,正是不二之選。出乎我的意料,若嬋對此居然一點怨言也沒有,並且要跟著公羊劌一起去。

  「揚州多美人,讓他獨自去了,到時帶回幾個年輕水靈的小妾怎麼辦。」我問她的時候,她輕描淡寫地說。

  這話當然半真半假,可如今看她與公羊劌站在一起,又覺得她是真心想跟去的。

  馭者將馬車馳前,待得停穩,我抱著阿謐下了車。

  「若嬋……姨姨!」阿謐喜歡若嬋,望見她就叫了起來。若嬋也望見了我們,露出微笑。

  「阿謐也來了。」她走過來,抱過阿謐。

  我看看若嬋,又看看公羊劌,莞爾道:「幸而不曾來晚。」

  公羊劌笑笑:「若嬋說你定會來,不肯早走。」我看向若嬋,她還在逗著阿謐。自從與公羊劌成婚,她的打扮也變了個樣,雖仍然明麗,也仍然塗抹些脂粉,但已經全無伎館主人那樣的妖冶之氣。

  與公羊劌送行的人過來與我見禮,我看去,只見有朝臣、有將官,還有公羊劌的兩位兄長。這些人我都算識得,皆一一還禮。

  不過,公羊劌的父母沒有來。他們一直不肯接受若嬋做兒婦,公羊劌娶若嬋的時候,他們甚至放言不會到場。幸而公羊劌是個從小違抗父母意願到大的人,最後,終究是公羊氏的二老拗不過這個兒子,受了新人拜見。

  有嫌隙在前,二人婚後,若嬋在公羊家依舊待遇冷淡,從今日的情形便可見一斑。可是若嬋與公羊劌似乎毫不在意,今日這送行之處,他們比任何一對夫妻都看起來更加合襯。

  「大司馬受降完畢了?」若嬋與阿謐玩耍的空當,公羊劌問我。

  我應一聲,正要說話,忽然看到酒案上,放著一隻酒壺。我愣了一下,道:「瓊蘇?」

  「嗯。」公羊劌答道,「車上還有些。」

  我明白過來,去那邊要路過淮南,那裡有二兄的牌位。

  「你有心。」我輕聲道。公羊劌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朝若嬋那邊抬抬下巴,道「她備下的。」

  我頷首。

  若嬋從前對二兄的感情,公羊劌是清楚的。他會不會妒忌我不知道,可是從前到現在,許多事都改變了。

  「聽說那邊的牌位和祠堂都是新修葺的,何人所為你可知曉?」他又問。

  我聽著這言語,怔了怔,片刻,道:「知曉。」

  那是裴潛修的。雖然沒有開口問過,但是我當時在淮南遇到他的時候,立刻就明白了。而之所以沒有問他,是因為傅氏的事是我們誰也不能跨過的檻,向他求證,得到答案,而後呢?

  那時他希望我們能回到從前,但是我做不到,祠堂的事,不若裝聾作啞。

  不過,這些都是舊事。如今想起來,不過徒有些感慨。

  公羊劌看著我,也沒繼續往下說,岔話道:「我聽說季淵在膠東風靡得很,他每每從海上回來,岸邊等他的女子能排出幾裡。」

  我訕然。此言雖不知真假,可裴潛的風采我是相信的,禍水到哪裡都是禍水。

  「父親!」這時,阿謐突然喊了一聲。我訝然,轉頭望去,卻見魏郯果真騎馬從城門那邊奔了來。他換了一身便袍,在幾丈開外停住,下了馬。

  若嬋把阿謐放下,阿謐腳一沾地,立刻朝魏郯奔去。魏郯俯身接住,將她一把抱了起來。

  我詫異地看著他,他卻不多解釋,與眾人見過禮,對公羊劌道:「準備妥當了麼?」

  公羊劌頷首,道:「諸事皆已齊備。」

  魏郯看著他,片刻,將阿謐交給阿元,從旁邊的案上取來兩隻酒盞,斟滿酒,將其中一隻遞給公羊劌。

  「一路保重。」他舉盞祝道。

  「多謝大司馬。」公羊劌謝道,說罷,各自仰頭飲下。

  「此去,不知何時才回。」我在一旁問若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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