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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此乃其一。」我正容看著她,「其二,妾以為,我等夫君皆朝臣,外事皆關乎軍國。婦人在閨闈之中不知其詳,對錯大多出自人言,豈可妄議?所謂提點,還是慎言為上。妾在閨中敬聽父母教誨,在夫家謹受姑氏訓誡,卻從未聽聞為婦當干涉夫君行事。」

  董氏的臉色半紅半百,瞥瞥郭夫人,想開口,似乎又不好說。

  「丈夫有丈夫的事,我等婦人能論出個什麼丁卯來?」周氏笑盈盈地過來說,又看向郭夫人,「夫人不是說要去蓮池觀鶴?方才內侍說那邊的亭台都鋪了茵席,請夫人過去呢。」

  郭夫人的神色緩下一下,頷首道:「如此,老婦正想要過去。」

  周氏將她攙起來,朝我使個眼色。雖人人心裡知道那些緣由,可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到。我亦若無其事地微笑,對杜氏等人道:「蓮池有涼風菡萏,今年又養了鶴,正好觀賞。」

  眾婦皆答應。婢女環伺,婦人們有說有笑,朝蓮池而去。郭夫人與梁蕙等人走在前,我則與杜氏、玉瑩等人落後幾步,邊走邊賞景閒聊,沒多久,便已經隔開許多。

  這般時節,宮苑的草木花鳥亦是美麗。沒走多遠,卻見前方宮婢簇擁,是魏婕妤。照面而來,我與婦人們紛紛行禮。

  「姊姊回宮歇息了,我出來苑中散步,不巧遇到夫人。」禮罷之後,魏婕妤微笑地對我說,「妾欲邀夫人往同游,不知可否?」

  我有些訝異,看看她,又看看眾婦。魏婕妤是妃嬪,又是魏氏親眷,她來邀,我沒什麼好不答應的。眾婦人亦是識趣,玉瑩微笑著說她們先去蓮池,便紛紛行禮離開了。

  魏婕妤對我一笑,帶著我往另一邊走去。

  魏傕的侄子侄女,我對魏慈等人比較熟;而宮中兩位嬪妃都生長在隴西,我卻是少見。

  不過,魏氏到底也是士族,女子教養不差。這位婕妤,我見過幾面,談吐文雅,容貌亦是秀美。以往一次,她似乎對魏府的人很有幾分敬畏,說話頗是拘束。這一回亦是如此,我問了她一些宮中的生活,又問了問隴西的族人,便沒了多少可說。

  「這宮室是新修的?」附近有幾處殿閣,我望到顏色嶄新的屋頂,問道。

  「正是。」婕妤答道,「妾與姊姊去年新來之時,這殿宇方才修好。」

  我頷首。雍都的宮室本是一處行宮改建,本來就比不上從前長安宮城的高梁大棟,屋宇之數更是不足。不得不說,魏傕還是肯花錢將宮室修得更像天子居所的。

  再往前走不過百丈,一處殿閣與假山之間,兩名內侍立在那裡。

  見我們來,他們行禮,卻道:「僕婢不得入內。」

  我心中詫異,魏婕妤卻一笑,道:「有貴人要見夫人,已等候多時。」

  前方一處水榭,十分眼熟。果然,前行沒多久,溪水、闌幹、小橋,還有溪石上靜靜垂釣的那個身影出現在面前。

  魏婕妤的神色似有些緊張,望著我,不自然地笑笑。

  天子似乎聽到響動,轉回頭來,瞬間,目光與我碰上。

  我不知他為何要見我,可既然來到,也沒什麼可躲。我走上前去,向他行禮:「拜見……」

  天子卻將一根手指壓在唇上,轉回頭去,眼睛盯著水面。

  我噤聲,看著天子的魚竿,靜默片刻,他突然將魚竿拉起。水花飛濺,一條魚被魚線帶到空中,活蹦亂跳。天子站起身,將那魚拿在手裡看了看,轉向我。

  「猜它幾斤?」他微笑道。

  我看著那魚,亦莞爾。

  「兩斤。」我想了想,答道。

  天子掂了掂,搖頭:「是一斤十二兩。」說罷,他將魚鉤小心地從魚嘴中取走,卻將魚放回水中。

  我訝然:「陛下嫌小?」

  天子看我一眼,笑笑,卻看向我身旁的魏婕妤。

  「朕聽說,你與貴人,今日亦隨皇后賜帛。」他問

  「稟陛下,正是。」婕妤低頭,似乎有些羞澀。

  天子頷首,道:「你辛苦了,且回去歇息吧,朕與夫人閒聊兩句。」

  魏婕妤望著他,又望向我,低眉行禮:「諾。」說罷,款款退去。

  我看著魏婕妤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再轉向天子,只見他已經將魚鉤重新施餌,在溪石上坐下。

  「夫人陪朕垂釣片刻,如何?」他緩緩道。

  我豈有不答應之理,只得道:「敬諾。」說罷,看著旁邊一塊較矮的青石,坐上去。

  溪水淙淙,林中鳥鳴聲陣陣,四周甚是清幽。我望向不遠處,除了我和天子,只有不遠處侍立的兩名宮侍。

  「你我今年以來還不曾好好說過話,」天子將魚竿一甩,聲音平靜,「怎麼?不樂意?」

  被他窺中心思,我彎起唇角,道:「不是,妾姑氏還在苑中,等著妾一道賞蓮池。」

  天子看看我,淡笑,轉過頭去:「放心好了,你不在跟前,郭夫人更自在。」

  我訕然。

  不能說天子洞若觀火,只能說魏氏的事,上上下下都看在眼裡。

  「陛下近來如何?」片刻,我岔話問道。

  天子盯著水面,淡淡道:「甚好。」

  這是廢話,因為他若不好,魏府是第一個知道的。

  「陛下常來釣魚?」我問。

  「嗯。」天子道,「反正是個閒人,釣魚總比飲酒作樂好。」

  我看看溪水,那水流清澈,波光中,隱隱可見魚群被誘餌引來,爭先恐後。

  沒多久,魚兒咬鉤,天子收竿,看了看,卻又將它放回水裡。

  「陛下總把魚放走麼?」我忍不住問。

  「嗯。」天子道。

  「為何?」

  天子一邊上餌一邊說:「它們不過以為那餌味道鮮美才走了來,疼過之後,下回也許就乖了。」說罷,他對我一笑,「這些都是囿人放養的傻魚,不好吃。」

  我聽得這話,覺得有點好笑,但笑不出來。心中想起從前和我一起躲在太后宮中的天子。他孱弱,臉上終日都帶著憂鬱。但是他很善良,會偷偷把吃剩的食物藏起來,帶到庭院的角落裡去喂一窩剛出生的小野貓。

  這樣的人,或許真不適合這個宮殿。它需要一個強大的主人,性情堅韌,手段冷酷。

  魏郯是那樣的人嗎?

  我看向不遠處的那兩名內侍,他們靜靜地立著,像雕像一樣。

  魏郯從來不跟我說他在外面做了什麼,就算是騏陵之戰,敗退逃亡,他又將我從江東救回來,我看到的也大多是結果。可我在心底相信,從梁玟進攻汝南,到魏傕重病,再到現在,魏郯的手,已經伸到了這朝廷的每一個角落。

  他做事似乎永遠這樣穩妥,就像那個痞氣的表情一樣,似乎世上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可我感到憂心的地方也正是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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