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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裴潛收回手,我看到公羊劌的手心裡攥著什麼。

  「我回去了,你且歇息。」裴潛對我說。

  我頷首,望著他:「你也勿太勞累。」

  裴潛深深地看著我,未幾,勾勾唇角,似在回應,又似在自嘲。

  他走後不久,從人送來筆墨。門口的士卒將那些紙一張一張翻看,細細查過一遍,才讓從人交到韋郊手中。

  韋郊寫好藥方,士卒又仔細看了一遍,才交給從人帶走。

  「吳琨亦不放心季淵。」公羊劌從房裡出來,望著那邊,輕聲道。

  我微微頷首,片刻,手心忽然被塞進一團紙。

  側頭,公羊劌睨著我,帶著淺笑。

  心中一動,我對阿元說:「回房吧。」說罷,迫不及待入內。

  油燈昏黃,那紙團皺皺巴巴,字跡是裴潛的,與從前一樣精緻有勁。上面的話很短,不過寥寥數字——馬奎已至,孟靖洛陽。

  夜裡,我和阿元躺在榻上。木板不牢固,翻個身就吱吱呀呀地響,還時不時有蚊蟲在耳邊吵,擾得無法入睡。

  我和阿元乾脆說起話來,聊了些今日的事。

  「夫人,季淵公子會將你一直留在此處麼?」阿元問。

  「他要聽吳琨的。」我說,「再說不留在此處,還能去何處?我算得他何人?」

  阿元歎氣:「我從前慶倖夫人嫁了大公子,如今卻覺得不好。」

  我笑笑,安慰道:「我若不嫁給大公子,如何遇得到你們兄妹與李掌事。」

  「說是這麼說……」阿元嘟噥。

  「他也有不得已。」過了會,我輕聲道。

  其實,我不是不會多想那些有的沒的事情,但是關係到裴潛,我的糾結就不會太多。這一切,恐怕還是來自我對他的瞭解。

  除了自己的家人,我很少能稱得上瞭解誰,裴潛是那為數不多的一個。

  他少年即有盛名,人人說他行為舉止合乎規範,堪稱君子。不過鮮少人知道,他是個喜歡自在性情的人。他有抱負,想像一代名臣那樣在朝堂揮斥方遒,所以他苦讀經史策論;他也想像一代名將那樣馳騁疆場,所以他跟武師自幼習劍。

  詩賦棋藝,闊論清談,人們眼中的季淵公子,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所以,他應該做的事很多。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從軍,就應該從文;他和我的婚事危急家族,就應該悔婚另娶。如今也一樣,裴氏與吳氏交好,父母家族又在揚州,他當然應該效力帳下。

  這當然是我的推測,可今日看到吳琨的做派,連我這個婦人都覺得此人氣候不足。他對裴潛拉攏又防備,其中微妙,裴潛比我更清楚……想著這些,我亦自嘲。我當年也自負我瞭解裴潛,所以當聽到他悔婚的消息,我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我們之間的情義看似牢不可破,而當風雨刮來,它卻像長久養在室內的花朵,嬌嫩的莖葉頃刻摧折。「今日那軍曹說,雍都來了人,吳琨何時會去談?」阿元問。

  我歎口氣,搖搖頭:「不知。」

  我無比想念雍都。那裡,雖然每日對著郭夫人的指東說西,還要擔心著魏傕還是哪個老匹夫給魏郯塞妾侍,但我還有別的會讓我振奮的東西。比如生意,比如魏郯……想到那個名字,我不禁出神。他在洛陽。在洛陽幹什麼?

  還有那個「馬奎已至」,至何處?洛陽麼?我忽然想到下車時看到的人,心底一動,莫非……

  「要是能快些回去,就好了……」阿元的聲音已經迷糊。

  我應一聲,慢慢閉上眼睛。

  手放在小腹邊上,我的肩膀抵著阿元的手臂。淡淡的體溫,讓我努力地將身旁的人想作記憶中的模樣……此時此刻,他也在想著我麼?

  魏安無論做什麼,畫圖總是必須的。

  韋郊討來的紙都給了魏安。一天過去,兩天又過去,魏安一直在畫圖,對院子裡的木料熟視無睹。黃叔忍不住,說要先把那些原木鋸好,魏安卻說不必。

  「急什麼,磨刀不誤砍柴工。」韋郊慢悠悠地說。

  來探望我們的人,除了裴潛,還有崔珽。

  照事情看來,如果不是他那日在吳琨面前稱讚魏安的馬車做得好,魏安也不至於被吳琨拿馬車來羞辱。

  所以他來的時候,阿元、黃叔和韋郊對他沒什麼好臉色。

  但是崔珽顯然不在乎,魏安也顯然不在乎。

  魏安將自己的圖在崔珽面前擺了一堆,二人你一眼我一語,埋頭討論。

  「二公子真是。」阿元不滿地說,「跟那小人有什麼可說的,如今倒真像要一心一意給吳琨造車。」

  韋郊用石杵「鐺鐺」地搗藥,一邊搗一邊悠悠道:「說不定,四公子是想馬車做得好了,吳琨一高興就會放了我等?」

  這些話說得夠大聲,可是那兩人全似充耳不聞,阿元和韋郊一副悻悻之色。

  七日之後,魏安的圖終於畫好了。他先交給士卒幾塊木板,讓他們拿去按圖打制金件。而後,就開始對著院子裡的一對木材畫畫量量,定好之後,幾人開始鋸的鋸,刨的刨,動手造車。

  我無事可做,只能在一旁看著,守著水碗,誰渴了就遞上水。

  而魏安設計之事亦有奇效,三日之後,那些木料拼拼楔楔,已經能看到一個大致的架子。

  勞作的樂趣,有時並非在結果。日頭西斜的時候,眾人擦著汗,人人臉上都有幾分得意的神采。傍晚涼快,我們幾人也不講究太多,就在院子裡坐著木料用膳。吃完之後,一名士卒來收碗筷,阿元正要將食器遞去,才抬頭,忽然低低地驚呼一聲。

  「噓!」那人連忙示意噤聲,片刻,向公羊劌一笑,「公羊兄弟。」

  天色半暗,楊三笑盈盈地望著我們。

  阿元捂著嘴,瞪大了眼睛,眾人皆是驚喜。

  「喲喲!」韋郊跳起來,繞著他轉了轉,笑道,「楊兄弟穿起了官兵的行頭。」

  楊三低頭看看,不好意思地說:「也就頭上這巾子是配的,除了去,再把衣襟一敞,還是江湖模樣。」

  「噓!」公羊劌打斷他,示意門外。

  楊二嘻嘻一笑,說:「無事,鄧五在外面。」

  公羊劌仍不放心,眼角卻掩不住笑意:「爾等幾個都來了?」

  「就我和鄧五。」楊三道,「其他兄弟都在城外,他們不是有刀疤就是做囚犯時刺了青,徵兵的一看就知道是牢裡逃出來的。」

  公羊劌頷首,道:「大哥也在城中。」

  楊三眼睛一亮,頓露喜色:「大哥?他怎會在此。」

  公羊劌沒有解釋,道:「城中有縣牢,爾等去打探一番,商議下路線時辰,便可救人。」

  「好嘞!」楊三搓搓手,正要再說話,門外響起鄧五的聲音:「碗筷收好不曾?磨磨蹭蹭!」

  楊三收起神色,低聲道:「有人來了,我須趕緊走。」

  公羊劌頷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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