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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魏郯道:「不知父親何在。」

  郭夫人道:「丞相飲了酒出去,剛才回來又說頭沉,在房中歇息。」說罷,她恢復和色,轉向我,「少夫人今日也在宮中,天子與皇后可有甚言語?」

  何止言語。我答道:「天子與皇后皆祝舅姑安泰,賜下了香草。」說罷,將帶回來的香草呈上。

  郭夫人對這些東西本沒有多大興趣,看一眼之後,寒暄些話語,就讓我們下去了。

  回到室中,我去椸前更衣,仍覺得心思還停留在方才的宮中。

  那時當真兇險,如果那一劍下去……我的心底發寒,卻覺得他應該不會。魏傕雖權傾朝野,可一旦弑君,後果卻恐怕是他承受不起的。且不說給周邊群雄以征討的把柄,當今朝廷大小官吏,多數出身忠於天子的世家門第。如今魏傕借清理趙雋等人大興風雨,他們雖不敢言語,卻不知有多少人心底對魏傕不服。天子一旦死于魏傕之手,到時只怕會有成千上萬個趙雋;即便魏傕手段了得能壓下去,天下人心講究正統,魏傕便失去了號令之力。

  這一切都是魏傕承受不起的,他再想稱帝也不會愚蠢至此。那麼,今日之事,乃是魏傕借著趙雋的餘波敲山震虎,讓天子更加安分。酒醉什麼的,也不過能讓他更好收場罷了。

  老賊。我暗罵,又不禁想到自己方才的舉動。我那時雖也嗅到了魏傕虛張聲勢,為天子說話卻也是憑著衝動,這一步,可以看作是給魏傕送了個大臺階,但在魏傕看來,我這個兒婦維護天子,卻未必是一件好事。

  「……世人在他眼中皆是棋子……」徐後的話忽而回蕩。

  「想什麼?」這時,魏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回神,只見他正從室外走進來,看看我:「換了外袍又不穿上,立在椸前做甚?」

  「這就穿。」我忙道,隨手拿起一件乾淨的外袍穿上。魏郯也要更衣,我上前替他將腰帶拆下,寬下外袍,又將新袍給他換上。

  結衣帶的時候,魏郯突然握住我的手。

  「還這麼涼?」他微微皺眉。

  「方才未及時穿衣之故。」我掩飾地笑笑,從他手中抽出手。

  魏郯看著我,沒有接話。

  「將來再要往宮中,有我陪你便去。我若無暇,你推掉便是。」過了會,魏郯道。

  我抬眼看他。

  這是教我自保麼?心底苦笑,可是各人背後皆有不得已,利弊相易,我夾在天子與魏氏之間已是定數,又豈是我躲開就能改變的?

  「妾知曉。」我不想拂他好意,將他的衣帶結好,輕鬆地笑笑。

  晚膳的時候,魏傕到堂上與眾人共膳。

  出乎我意料,他看到我,神色如常,並無不快。

  與魏郯談論了一會軍務,魏傕看向我,微笑道:「老夫今日酒後鹵莽,驚了陛下。幸得阿嫤在側勸導,否則鑄下大錯,悔之晚矣。」

  他會這般主動提起,我豈敢怠慢,忙低眉行禮道:「兒婦衝撞舅氏,心中愧甚。」

  魏傕笑而擺手:「吾兒婦賢惠,何錯之有。」

  此番言畢,眾人皆和樂,各自用膳不表。

  許是心事太重,夜裡,我睡得不太好。

  我做了噩夢。一下夢到母親,一下又夢到父親和兄長。我跟他們撒嬌,轉身,卻發現他們都不見了,家裡變得空空蕩蕩,死氣沉沉得嚇人。驀地,我聽到有人在哭泣,屋子裡的一角,少年模樣的天子披麻戴孝,哽咽著跟我說太后薨了。

  我上前去安慰他,天子一直看著我,忽然,眼睛通紅,竟淌出血來,猙獰恐怖。

  我大聲地尖叫,卻被人晃醒。

  睜開眼睛,魏郯扳著我的肩頭,黑暗中,近在咫尺。

  「做噩夢了?」他問,聲音帶著睡醒的幹啞。

  我望著他,好一會,心才慢慢平靜下來。

  是夢……心裡安慰道,身上涼涼的,全是冷汗。

  魏郯沒說什麼,點燈去取來中衣讓我換上。再度滅燈之後,他手臂伸過來抱著我:「睡吧。」

  我卻睡不著。頭埋在他的胸口,聽著一聲聲有力的心跳,安穩,自己心底卻滿是莫名的慌亂與不舍。

  「夫君,」我猶豫片刻,輕聲道,「若有一日,丞相不喜我……」

  「胡思亂想什麼。」不等我說完,魏郯打斷,調整一下姿勢,仍舊抱著我,聲音低沉:「睡。」

  我的擔憂並非空來。

  沒過兩日,郭夫人將府中的婦人們聚起來,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其意自然離不開趙雋等人謀害魏傕之事,備言魏傕在朝中不易,教眾婦在家中要同心協力。

  最後,她的目光輕輕地朝我這邊掃了一下,道:「我等為既入魏氏家門,自當以夫家為重,切不心向外人,失了本分。」

  我知道她此話是在刺我,面上若無其事地與眾婦一道應下。

  很是不巧,當日,府中來了一位客人。

  潁川郡守範悅,與魏傕一向交好。他以探病之名入京拜訪魏傕,魏傕很高興,當夜在府中設下酒宴,款待範悅。

  去年我和魏傕從淮陽回來,曾路過潁川,與範悅有一面之交。

  「夫人別來無恙。」範悅與我見禮時,笑容可掬。

  「妾無恙,多謝範公。」我和氣的還禮。

  范悅又與魏郯、魏昭、魏安等人見禮。範悅帶來了好些潁川的名產,每位女眷都得了貴重的織錦器物,我也不例外。

  我仍然不喜歡此人,不過包括郭夫人在內,府中眾人都被他被哄得笑意盈盈。宴上,魏傕與範悅一邊飲酒一邊談論些天下之事,兩人你來我往,言語風趣,眾人笑聲迭起。

  魏郯與範悅也算熟悉,聊天侃話,亦是妙語連連。我雖明白宴樂之道乃是和樂二字,心裡卻仍然不太高興,給他碗裡夾了一堆他最討厭的芹菜。

  魏郯發現之後,挑眉瞥我。我也瞥他,似笑非笑。

  宴上,魏傕令家伎作樂佐宴。行至一半,範悅微笑道:「蔽舍家伎近來新得一舞,名曰落雁,乃前朝惠帝時的宮伎遺落民間傳下,今日進京,獻與丞相。」

  魏傕大悅:「如此甚善,速速來觀。」

  范悅莞爾應下,擊掌三聲。一行樂伎執管弦而入,在堂下坐定。未幾,只聽鈴聲叮叮,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款款而入,腰上裹素,步搖垂金,妝面嬌若春華。

  我看著她,目光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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