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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眼看將近幽泉穀的村落,日近黃昏,我吩咐隊長歇馬駐足,先找處隱蔽的林子安頓下來。未免打草驚蛇,沒有生篝火,二百人啃咬著隨身攜帶的饢餅,默默圍坐在馬旁。

  為首的隊長是個瘦小精幹的漢子,據他自己說是祖籍陵州境人,行伍出身,家中有幾畝薄田,父母和弱弟在家時常需要靠比鄰看顧方可維生。

  我問他為什麼不回家看看,留在家中幫父母照料田事,照管幼弟。他笑著說若是自己留在家裡,又有誰來為國征戰?

  再看看身邊圍坐的兵士,想必他們每個人身後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我低頭吃餅,喉嚨裡似乎堵著什麼東西,用力咽了幾下才將餅咽下去。

  不到入夜時分,餘下的八百人也陸續趕到幽泉谷,石甄說這一路未見半個東皋守軍,很多村郭都是最近才被焚毀,似乎是刻意為之。

  正說著,東皋駐軍的上空騰起數道黑煙,濃煙夾雜著火星竄入夜空,隱隱傳來奔走呼救的喊聲。我和石甄面面相覷,過了半晌,火勢不歇,反而愈發熾烈起來。石甄一拍額頭,說許是櫟煬偷襲東皋軍營,放火燒了軍糧,我搶過旁邊的戰馬,疾馳向東皋軍帳,石甄隨即也翻身上馬,率部沖向大營。

  一邊飛馳,一邊在心底默誓,沒有人可以在我之前殺了他,絕不!

  及到近前,眼前是一片火光燭天,一座座燃燒的氈帳連綿成火海,東皋兵將仿佛驚弓之鳥四下亂跑。

  我在亂軍中搜尋著簡荻的身影,一輛駟馬桐油車驀地竄出火陣,向著幽泉穀的絕壁方向跑去。我勒轉馬頭緊追著那輛車,車簷四角上的銅鈴丁當亂響,似乎隨時會掉下來摔得粉碎。

  前面是幽泉穀的萬丈懸崖,眼見再也沒有路可走,駟馬桐油車堪堪停步在絕崖一步之前,從車中跳下一人,背對著我的身影看去格外眼熟。

  「追到這裡,應該不會有旁人打擾了吧?」那人轉過身,開口說道。

  我翻身下馬,走上前幾步,才看清了他的容貌:「白——鉞?怎麼是你!?」

  白鉞的目光隔過我的肩膀,望著接天的火海,笑道:「花小二姑娘?醒月戍甯將軍王的親生獨女花不語?醒月鎣帝迎娶了一頂鳳冠的帝后?我該稱呼你什麼呢?亦或是……我東皋昔年的世子妃殿下?」

  多年未曾聽過的稱呼乍響耳畔,我腦中嗡的一聲,心下隱隱覺察出不妙,解下腰間的斷劍握在手裡。

  他看我拔劍橫胸,不禁嗤笑道:「沒用的,你那點功夫對付一般小毛賊許能鎮懾住,但對我只怕不夠看。我勸你還是趁早收起那把破劍吧,免得等下誤傷了自己。」

  「白鉞,你究竟是誰?」我凝聲問道。

  「在下東皋神鋒將軍白鉞,字文啟。多承殿下昔日曾出手相助退敵,文啟當日有傷在身不宜與人動手,殿下的恩德,文啟一直銘記於心。」

  「原來你就是神鋒將軍白文啟?久仰大名,若是那日我知道與白將軍同行,也好早一些對將軍表達孺慕之情。將軍神勇名揚天下,世人難媲,就連我醒月平遠將軍也非將軍敵手。」

  想不到白鉞竟是赫赫有名的白文啟,他聽我提到鐵牛,肅然說道:「文啟極是敬重平遠將軍,若非兩軍對壘各為其主,文啟倒很想與將軍成為莫逆之交,煮酒論天下英雄。」

  「好一個惺惺相惜的英雄識英雄,可惜白將軍心儀的這位莫逆之交,最終卻死在了你自己的手下。將軍好手段好謀略,想必今夜這場火燒聯營的戲作,也是將軍安排下的計策吧?」我細想這一路行來所見,和今夜火起的蹊蹺,心中已有些痕跡。

  「早聽聞殿下心思縝密,非一般鬚眉可比,文啟這點小手段本不在殿下眼中。」白鉞笑了笑,續道,「醒月戍甯將軍派一千人連月追至幽泉穀,是否算准了我東皋所剩一萬人馬不足,兵力大減,意欲趁機對我主今上不利?可惜今晨我東皋帝君已帶五萬兵馬南下江偃。為了看看是誰背後主使,文啟刻意安排下這出火燒聯營,本來也沒指望能見到殿下真容,想不到……」

  「五萬?九幽城一戰後你們連一萬人也不足,白將軍,你以為虛張聲勢就能嚇到我嗎?」

  「殿下不信,白某也不好強辯什麼,一萬也好,五萬也罷,今後都與殿下無關了。」白鉞說完,抽出軟劍,直指向我,「殿下今夜前來,是不是專為了刺殺主上?自九幽城之戰後,殿下想必心中恨極了東皋,更恨極了主上,文啟之前也曾數次勸過主上切莫再對殿下心慈手軟,可惜吾皇是個念舊的人,既然主上下不了手,就由文啟代而為之好了。」

  我向後退身,白鉞的軟劍如影隨形地挺近,「惟有你死了,主上才不會再顧忌你,再顧忌醒月,所以——你必須死!」

  寒光閃動,他手中的軟劍幻化成一條靈蛇,當胸刺來。我惶悚連退數步,腳下踩空,身後是萬丈懸崖,我已經退無可退。

  千鈞一髮之際,斜刺裡沖出一道身影擋在我的身前,軟劍哧一聲輕響刺進那人胸口。白鉞處變不驚,迅速抽手拔劍,血如霧從那人胸前噴濺而出。

  慘白月光照亮了崖頂,那人側身摔倒的瞬間,我看清了他的臉,還未及驚呼出聲,已被他壓住一同摔落懸崖。

  勁風逆流過耳際,他的臉近在咫尺,恍惚間一切重新回到起點,回到了初相見的那一夜,長湖落月,髮絲輕揚,他在明月千里下對我驚鴻一笑……

  我睜開眼,眼前一片白光,身下是綿軟的觸感,仿佛躺在雲裡。

  這一次,我是真的死了嗎?在心底小聲地問自己,試著抬手,光線從指縫中透過,依舊照耀在臉上。

  一片緋紅的花瓣飛過,恰落在手心裡,狹長微卷的花瓣像絲血線,流淌過掌心。

  我側過頭,看到無邊無際的雪地,雪中盛開著如火如荼的曼珠沙華,纏綿成燃燒的花海。

  佛說,花開在彼岸,彼岸花開,那是如火一般的霞彩。

  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佛說,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

  相念相惜,卻不得相見,惟有獨登彼岸路。

  這裡是三途川的彼岸嗎?怎會有這麼多的彼岸花,我伸出手,輕輕觸摸到紅色的花瓣,彼岸花微微顫動,如欲傾訴。

  試著動了下肩膀,我撐身坐起來,腳旁不遠的地方躺著一人,我有些不置信地爬過去,將他的身子翻轉過來。

  公子蘭闔目躺在雪中,胸前的衣裳已被血水浸透,我伸手撫上他的胸口,顫抖如梭。

  醒來!醒來!醒過來啊!

  他的雙眉皺籠在一處,他是睡著了吧?他怎麼連睡著了都在皺眉,他已經是一國之君,他坐擁天下,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為何在夢中也會煩惱?

  我一手緊緊按在他的胸口,一手撫上他的眉宇,想要撫平那些棱角。血不停地湧出,溢出我的指間,溫熱的液體滾進潔白的雪地中,仿佛盛開在雪中的曼珠沙華。

  從所未有的驚懼,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呼吸,從心底湧上的懼怕,比血液流淌的速度更快。無法想像,看著他在眼前死去,那一瞬間痛徹心扉,將過往的記憶逼入腦海。

  是誰說過,要化身曇花,執守著最後一縷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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