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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啟稟主上,幽泉穀中所囚之人雖重要,但也無須主上親身犯險。主上莫若前往九幽都城,靜待屬下將那人獻上。」

  「戍甯將軍王畢竟是她的……戍甯將軍王乃是千古少有的用兵奇才,他麾下新晉的獡鬼將軍更堪稱鬼才。孤本不欲與此等人為難,只是想勸他順應天理,率部歸順於我東皋,為孤所用。」

  「這……啟稟主上,據聞戍甯將軍王對醒月鎣帝忠心不二,鎣帝大婚迎娶的就是這位將軍的愛女,可惜紅顏早逝,只娶了一頂鳳冠。屬下多次與戍甯將軍王交鋒,想要他歸順投誠,只怕……」

  「白卿家這是在暗示,孤癡心妄想嗎?」

  「屬下不敢!屬下絕無此意!!」

  簡荻冷冷的一聲質問,伴隨著白鉞砰然跪地的響動,我再也無心偷聽,慌忙撿起饅頭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去,匆匆出了客棧。

  想不到小小一個幽泉穀,竟然引動了東皋的帝君親自前來,美人爹爹的性子是寧折不彎,只怕簡荻的心願無法達成,會轉而虐殺了爹爹。

  我心裡越發著急,無奈宵禁已過,城門鎖死,只得在城牆下找了個僻靜背風的角落,窩著身子靜候了一宿。

  天濛濛亮時,驛城城門開啟,敷衍過城門守兵的盤查,我快步趕出城去。驛道上車馬往來頻繁,我怕遇到簡荻的車隊,索性鑽進路旁的密林裡,沿著客棧小二說的近路,繞行去幽泉穀。

  走了半日光景,林中的濃霧散盡,我身上除了從客棧裡帶出來的兩個饅頭,還剩一柄斷劍冷豔。肚子裡咕嚕嚕餓得翻騰,我拿起饅頭剛要咬下去,想了想,這一路還不知多久才能到達幽泉穀,才能見到爹爹,若是此刻就將饅頭吃了,下一頓不知何時才有著落……

  蔫蔫地將饅頭塞回袖兜裡,我舉目四顧,這附近的樹上沒有任何可以摘取食用的果實,而且樹身低矮處的樹皮都已被人扒光,想必是被拿去充饑果腹。看來此地離幽泉穀村寨應該不遠,我須多加小心,不要還未救出爹爹,先被人做成了盤中餐,鍋中肉。

  舉步在雪原上跋涉,我心下默默盤算如何以一擋千將爹爹救出,驀然從前方林海深處傳出淒厲的哭鬧聲,攪斷了我的思路。

  伴著棍棒敲擊的聲音,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哀號,哭聲慘厲淒哀,斷斷續續地傳入耳中,令人毛骨悚然。雪原蒼茫廣袤,雪地上只有我的一點倒影,我忍不住瑟縮了下身子,朝林曦繁密處走去。

  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跪趴著一個哀哀痛哭的男孩,他的身邊圍著幾個形如枯骨的餓殍,正舉著棍棒不斷地敲擊在男孩腳旁的一具屍首上。

  屍身流出濃黑的血水,在雪地上蜿蜒成一道猙獰刺目的長線,屍首的頭正對著我的視線。半邊頭顱凹陷下去,那張臉上失去了生機的雙眼籠罩著一層灰繭,就像死魚的眼珠。

  胸口中似有東西頃刻要翻湧而出,我蹲下身,藏在樹後無聲地幹嘔。眼前的情景比陰曹煉獄更真實可怖,那些圍著男孩來回走動的餓殍,化身成地獄中的餓鬼,正閃動著貪婪的目光,梭巡男孩身上的每一處細節,似在認真琢磨著哪塊肉咬起來更美味可口。

  雪地上一把剔骨刀反射著爍爍日光,一個瘦得只剩副骨架的人走過去,拿起刀橫在屍身上來回蹭了幾下,叱一聲輕響,劃開了屍體的脖頸。

  「娘——!!」

  男孩嘶聲哭叫,奮力撲向屍體,卻被幾條枯槁的手臂拽了回去。越來越多的血噴濺到雪地上,慢慢滲到雪層下面。女屍的胳膊被卸下時,男孩只剩下趴在地上默默飲泣的力氣,他身邊的幾人盯著那條胳膊,喈喈怪笑。

  他們已經不是人,不再是人!

  眼睛因為所看到的情景,一陣陣地發燙,腦子裡嗡嗡亂響,我再也忍耐不住,抽出冷豔沖了出去。揮劍砍在低頭卸屍的那人身上,他手中的剔骨刀松脫,直插進雪裡,渾身軟泥一樣倒在地上,痙攣了幾下再無聲息。

  圍在男孩身邊的餘下幾人被我嚇得愕住,我發瘋般地向他們亂砍亂刺起來,分不清手中的劍到底砍在了誰的身上,又是誰在嘶聲慘叫。

  一腳踹翻了迎面撲來的餓殍,正欲上前拼命,胳膊上驀地劇痛,被一雙手臂從背後死命地抱住。我用力掙動身子,卻無論如何也掙不開,圍在一旁的幾人蠢蠢欲動,咧出滿嘴黃牙對著我怪笑起來。

  情急之下我用力向後退身,突然之間,纏在身上的雙臂失去了力量,軟軟地從身側垂下去。我回過頭,剛才還趴在地上痛哭的男孩,此刻滿臉血漬地瞪著我,手中正握著那柄剔骨刀。

  「小心!!」

  他一聲驚叫,將剔骨刀甩飛出去,恰恰紮進迎面而來的餓殍腦門正中,那人嘴裡呵呵咳了兩聲,撲身摔倒在地。頃刻間雪地上多了三具屍首,餘下的餓殍發出怪叫,紛紛轉身四散逃進林子裡。

  男孩一臉是血地跌坐在地上,渾身顫抖不已,雙手握緊又鬆開,如此反復不斷。我蹲到他的身邊,從懷裡抽出帕子,遞到他的面前:「擦擦吧,你的臉髒了。」

  他抬頭看向我,雙眼中溢滿淚水,滾動著卻未曾落下:「他們……他們殺了我娘,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男孩像在夢囈,聲調驚顫地不斷重複著自己殺了人。我抬手勾起他的臉,為他擦拭臉上的血痕:「你是為你娘報仇,你不殺他們,他們便會殺你,你想死嗎?」

  他下意識地搖頭,慢慢停止了抽泣,望著我囁嚅道:「那你,你殺過人嗎?」

  腦海中閃過無數張面孔,我熟識,熟識我的,有多少人是因我而死,又有多少人是我親手所殺?

  「我殺過人,而且不止一個。」我不想騙他,據實以告。

  男孩的雙眼中閃過驚懼,又問道:「那你殺的人,他們都該死嗎?」

  我看著他的雙眼,那裡面正映著我的臉,唇邊浮起一絲難以覺察的苦笑,我殺的人,都該死嗎?

  猶記得紅花楹樹下,小謝笑得如花燦爛,水晶簾後,連汀驚鴻一瞥,翩翩起舞的嬌媚女子,她的名字叫流觴,驕傲如空谷幽蘭的連浣,瀟灑若清風朗月的簡笙,還有那個坐在金殿深處的東皋帝君……

  他們每個人,都該死嗎?

  我搖頭,抓起一把雪,任雪在手心中化成雪水,擦去手背上的血污:「不,他們沒有一個人該死,我沒有權利去判斷誰該死,誰又該活著,只是在面對不是你死即是我活的選擇時,我選了自己,所以我才能活到今日。就像剛才,若是你不殺了那些人,他們就要吃了你,你會如何選呢?讓他們吃了你,得以苟延殘喘幾日,還是殺了他們,保全自己?我說的這些,你懂嗎?」

  他懵懂地點點頭,遲疑道:「好像……有些明白,有些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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