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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話音乍落,眾人紛紛埋頭悶笑起來,有人憋不住笑出了聲,隨即緊緊捂住嘴,覷著鐵牛的臉色躲到人堆裡。

  鐵牛滿臉尷尬,伸手搔了搔頭,笑道:「你這……花丫頭,還記得小時候的那些事啊?嘿嘿,嘿嘿……」

  「傻丫頭,光記得小時候的胡鬧事!鐵牛現如今官封武翼都騎尉,比你爹爹腦袋上掛的這個虛銜還要高出甚多,你怎可對他無禮?況且他剛剛在府門外捉到你時,你怎麼一副做小服低的樣子?」爹爹又是一指敲在我的頭上,奚落道,「就知道欺負老實人,還不和我進去呢!」

  我怒目向鐵牛瞪去,他哂笑間一帶而過,隨著眾人走入內堂。

  軒敞的畫堂內流光清輝,四角各自擺放著天青墨染雲水瓷盆的佛手蓮,蓮葉蒼翠欲滴,堂心正中一張極大的團桌,桌上珍饈佳餚齊備,圍坐著幾個衣飾華貴的女眷,並一老一少兩個男子。

  琉璃宮燈在那張桌上投下斑斕異彩的碎影,朱紅流蘇絲輕輕擺蕩,隨著博山爐裡騰嫋的煙霞舞作一團。桌邊的幾名女子被琉璃折光,映著頭上的金珠花鈿,鬢影香衣,越發嬌媚動人,淩人視線。

  我跟著爹爹走到席邊,西首位上一個貴婦早已站起身,迎著我走過來。待我走到近前,屈膝向她端正拜下身去,口中說道:「孩兒不孝,讓母親和爹爹多年來掛懷,孩兒給母親請安。」

  一雙手顫巍巍地將我扶起來,我抬頭看向母親,她的臉上洋溢著難以言表的欣喜,眼中盈盈淚光,強忍著沒有流下來。她將我從頭看到腳,又細細地看回來,目光最終停留在我的滿頭白髮上,唇角顫動不已。

  我拉住母親的手,將她攙回桌邊,一旁早有侍從挪來圓凳,我挨著母親坐下,她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掌,卻是一語也未曾說出口。

  美人爹爹和鐵牛分次入席落座後,我端起面前的胭脂釉瓷杯,向爹爹說道:「孩兒今日歸家,一為恭賀爹爹返朝入都官復原位之喜,二為酬謝爹娘的養育之恩。」

  舉杯仰脖喝個罄淨,翻腕見底,鐵牛見我喝得豪爽,喝一聲彩,道:「花丫頭一別十餘載,今日重逢,又得你一家團聚,喜上加喜,我陪你一杯。」

  「好!」

  我欣然和鐵牛對了一杯,娘親拍著我的後背說道:「慢些喝,當心嗆到。」

  爹爹見我一連喝了兩杯,夾了箸菜布到我的碟子裡,笑道:「你先別忙喝酒,今日的喜事多著呢,你看這席上坐的都是誰?」

  我夾起菜吃到嘴裡,不著痕跡地掃量著席上眾人,鐵牛下首陪坐著一位嬌美少婦,靈動的眉眼,時常沖鐵牛嫣然一笑,透出無比恩愛光景。

  那少婦的身邊挨著一個少女,卻是丰姿綽約,美得令人屏息結舌,我暗暗打量那位美人,許是感受到我的注視,她抬眸看我一眼,又迅速地垂下螓首,雲鬢間挽發的盤絲鏨金珍珠簪映出九重光暈,點點灑落在她的靨畔。

  不知是否為我的錯覺,那少女看我的一眼中盡含鄙夷,只淡淡地一掃而過,卻讓我冷得渾身打個寒顫。我正琢磨著那女子眸光中的含義,隔席一道侵肌刮骨的視線睇來,我下意識地迎上那道視線,目光相接的刹那,我當場駭然愕住。

  猶記得那一年寒林暮晚,棲鴉數聲哀叫中,他與我背道而馳,想不到一別數載,今日竟會在家宴席間與他再度重逢。

  一時間遝雜思緒齊齊湧上心頭,吃在嘴裡的佳餚美味全若嚼蠟,我怔怔地看著他,腦中閃過無數念頭。

  君亦清……他,他可還怨懟我嗎?

  這些年,他過得可好……

  娘親見我久不成言,款款笑道:「莫非一個都已認不出來了嗎?也難怪你了,當年走的時候匆忙,又兼年幼。鐵牛你總該識得吧?他身旁坐著他家娘子,說來你也慣熟的,恰是咱們花家寨的弄影姑娘。鐵牛這些年一片誠心,終於娶得美人歸,如今他們伉儷情深,可謂佳偶天成,不失為一段佳話。弄影身邊坐的是她姐姐飛雪,這幾年出落得愈發好了,可比你這丫頭美得多了。啊!對了,君家寨少主人你總該記得吧?當年他入含章宮時你們就該見過了才是,怎不打個招呼?你小時候常和他一處頑皮呢。」

  娘親輕觸了下我的手臂,我恍惚中舉起手中的瓷杯,卻不知該敬向誰,君亦清諱莫如深地看著我,目光滾燙,我的指尖微顫,一滴酒潑出杯緣。

  他的眉宇間看不出喜怒,只是深深地凝目在我的臉上,我望著他俊秀的五官,心底說不出的羼雜糾結,真真是五內俱焚,恨不能立時離開他的眼前。

  席面有些冷場,他驀地在唇邊挽起一抹優雅的淺笑,雙手端起瓷杯,對我敬道:「雲翊將軍重返王都,深為今上賞識,又喜迎小姐歸府,我敬小姐一杯。」

  我訥訥地陪飲下杯中酒,他待身後的侍從重新斟上酒,複又舉起來向我敬道:「當年亦清能夠身入世人景仰的含章宮神仙宮閣,全仗小姐力薦周全,亦清無以為報,再敬小姐一杯。」

  一旁伺候的侍從伶俐,見他舉杯,也上前為我斟滿了酒,我舉起杯湊到唇邊,緩口飲下,酒雖不烈,但我喝得異常鬱悶,只覺這酒仿佛刮喉的毒藥難以下嚥。

  我毫無疑義地連喝兩杯,他依舊再舉手中瓷杯,我腦中一片眩暈,隔著燈影看去,他唇邊浮起的冷笑竟比刀鋒還要尖銳,雙目炯炯鎖在我的眸間。

  「我君家寨和花家寨並綠川岡地青華溪上下一十八寨,如今俱已歸順醒月王朝,雲翊將軍隱姓埋名二十余載苦心經營,為醒月國培植數萬精兵悍將,這些年也平服過不少邊疆禍事,鐵牛更是因功官累至武翼都騎尉。我三敬小姐,當年舍卻一己之身,成全了今日綠川岡地的數萬男兒。」

  他的話如霜劍刺入我的心中,我咬牙硬吞下這第三杯酒,酒入愁腸,化作燃燒的熾焰,一下下灼燒淩遲著我的神智。

  雖然早已明瞭美人爹爹的身份,但親耳聽君亦清說出口,心底依舊泛起幾絲晦澀。

  原來……爹爹二十二年前舍卻將軍之尊出含章宮,是為了替公子蘭在綠川岡地培植勢力,更將我送入宮中,終助他得成夙願。

  江山,江山,在爹爹的心底,鎣帝和江山才是第一!即便是親生女兒,但為了江山和帝王,他依舊可以忍痛割捨,他當年送我坐上含章宮車時,對我欲言又止的神態,我此刻回憶依舊歷歷在目。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每個人都可以毫不在乎地將我割捨掉!?

  說什麼生生世世,白頭偕老,為什麼那人可以為我梳盡千尋青絲,卻又眼睜睜地看我刹那白髮!?

  他知不知道,那是我將情愛化作利刃,刺入自己的心口,方能斷情絕愛,徹底忘掉一切!?

  他知不知道,那一瞬間,我有多麼的痛?多麼的悲涼……

  說什麼千年不悔,癡情等待,那人也不過是為了網羅綠川岡地的數萬精兵強將,時至今日才說要娶我為妻,若真的有情,當初他又為什麼將我雙手奉送旁人!?

  藉口,一切都是藉口!

  他們!他們每個人都視我為棋子,將我恣意利用!又有誰是真心對我?

  我,終究不過是個棋子,是個棋子……而已……

  酒不醉人,人自醉。

  這裡,不是我安身立命的所在,不是我的家,不若歸去吧。

  ……呵……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突然難以抑制地笑出來,席上眾人不明所以地看著我的失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我越笑越大聲,心底卻越發愴然。

  差不多笑得嗓音嘶啞了,我怫然起身,向爹爹拱手說道:「還請雲翊大將軍恕罪,山野之人不勝酒力,先行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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