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飛花濺玉錄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姑娘專挑這個時候來水月閣,想必要見的人不是伶人呢。」

  他的嗓音柔得像水,讓我未飲先醉。我摸了摸他的眼角,他的眼睫濃密,遮去了清碧如洗的眼瞳。

  這雙眼裡,看的又是誰呢?

  是簡荻?還是玉笙公子?抑或是我呢?

  碧華,你有你的路要走,只是會不會成為妨礙我的絆腳石,還要看你的抉擇了。

  「碧華大美人千金難求一見,比起我要等的人,可金貴得多了。」不置可否地說完,我滿飲杯中酒,「你這麼乖覺的人,還不快替我通報一聲!」

  碧華將玉壺放回桌上,走到簾幕前輕輕掀開一角,卻沒有立刻走進去。他回頭與我相視片刻,突然會心一笑,簾影翩揚間,他的身影隱於幕後。

  一陣靴響,金絲錦緞的雲底靴出現在視線中。我轉了轉手中的翠玉杯,倚向身後的雕花憑欄。

  「太子殿下好清閒啊,這個時候還跑來水月閣和美人相伴,難道不知訪月的先鋒軍都已經到了醒月國的王都了?」

  我抬起頭,恰好與太子笙的目光相遇。他微微一笑,安然坐到我的身邊。好個簡笙,倒是絲毫沒有太子的架子。

  我細眼看去,他一身天青如洗的長袍,頭不冠帶,腰無束玉,褪盡金華,端顯清雅,淡泊一如天際的流雲。

  這個人雅得實在不適合做東皋太子。若他身在鄉野山林,必是個世外高人一樣的隱士。可惜身在帝王家,糟蹋了他這通身的卓然仙骨。

  「世子妃玩笑了,水月閣裡並無太子,有的只是迷戀流伶的玉笙公子。」

  「玉笙公子也當曉得,碧華的入幕之賓只有紫宸府花不語,卻從來沒有過世子妃這號人物。」我與他相視一笑,彼此明瞭於心。

  「既然是在這風雅的水月閣裡,今兒個咱們且談些風雅之事,朝堂上的那些雜七雜八,丟開手吧?」

  簡笙的提議正合我意,我頷首笑道:「玉笙公子以為我是誰?那些冠冕堂皇的國家大事豈是我能妄論的?我眼中從來只看風花雪月,倒也剛好合了公子的心意。」

  「第一次見你,就知道阿荻沒有挑錯人。你這丫頭精乖透在臉上,是個藏不住拙的。他身邊有你,我和當今……我和父親總可放心了。自你進府以後,阿荻像變了個人似的,整日忙於朝政功課,不再招些流伶豔姬養在府裡,讓人看著不成體統。」他頓了頓,眼角的餘光掃過我,抬肘支住下頜,一縷髮絲垂過眼眉。

  簡笙雖說不談國事,但話裡話外還是離不開宮闈之間。長篇大論下來,也不知他渴不渴,恐怕這接下來的才是正題。

  「不過,紫宸府好歹也算咱們東皋的皇世子府,前幾日竟鬧出了刺客,還是個女刺客。折騰了一晚上,整個太醫院裡的御醫全給挖了出來,來往傳報的宮侍足足調動了幾十人。父皇的荷宣閣一夜燈火通明,誰要是敢說出關係著世子安危的半個'不'字,立時就讓拖出去剁了。」

  我聽他說完,接口道:「玉笙公子,酒冷了,這玉壺就是挨不住風吹。」

  暖閣的地上支了炭盆,裡面濃熾著香炭,燎起陣陣混了香料的煙氣,嗆得人有些頭疼。香熏銀繡球掛在懸樑上,被熱氣吹得左右亂晃。滿屋子飄著絲絛流蘇穗子,看得人頭更暈了。

  簡笙不動聲色地看我半晌,道:「酒倒也不忙喝,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還望不語賜教。」

  我睇他一眼,這位東皋太子外相看來平和,內裡與簡荻只怕也相去不遠。淡泊高遠的性子,伶俐透頂的心思。

  「公子儘管問便是,哪裡談得上賜教。」

  「既然不語是直爽人,我就不拐彎抹角,直說了吧。我想問姑娘,為何在我太子府訪月的先鋒軍裡,混入了紫宸府一個君姓的男子?他是什麼來歷?又為何值得姑娘如此費心安排?阿荻是否知曉此事?或者,一切只是姑娘的主意?」

  我淺笑數聲,把玩著手中的翠玉杯,「太子殿下的問題可真多,叫人不知該先答哪句才好呢。」

  「你挑要緊的答便好。」他口氣平淡地回道。

  「既然殿下今兒個問了,我就和殿下實說了吧。這一切都是我私自的主意。是我一手安排他隨著訪月使團回醒月去的。當年他本是皇世子從含章宮裡帶出來的下人,如今皇世子不想再留他了,乾脆打發了乾淨。」

  「阿荻如今的性子也好得多了,記得以前他若是吃了半點虧,也必要十倍地討回來才罷休。」簡笙高深莫測地點了一句,不再開口。

  我掃他一眼,唇角微挑,「殿下在紫宸府裡,只怕也沒少佈置眼線呢。既然殿下一切都已明晰,何必再來問我。」

  「話還是當面說清楚了比較好,也好叫我了了一樁心願。」

  「心願?太子殿下說的心願,是指太子妃殿下呢?還是太子殿下您頭頂的金冠?」

  簡笙,從來作繭自縛的人都是自己啊,你若是看不開,陷入這淤泥中,可知賠上的將是身家性命啊?

  他歎口氣,眼底眉梢漫過惆悵,「不語對我終究是不能放心的,那夜真實的情況是什麼,你還是不肯說嗎?阿荻手臂上那一劍,是君亦清刺下去的,還是……你呢?」

  「君亦清」三個字從他口中說出,我心中一凜,面上故作鎮定,「玉笙公子要說的風月真是讓人無從開口。世人皆知我即將是皇世子妃,又怎麼可能下手謀害世子的性命?」

  「謀害性命總還不至於,只是會害得他無法動身前去醒月國,會讓本太子做了他的替身去觀禮。」他望著我,字字珠璣,「阿荻對你心軟了,他為了你放過君亦清,將自己推到萬劫不復的險境。他待你終究是不同的,若是那夜,他執意要君亦清動手,再除之而後快,你可還有後路?君亦清回醒月究竟是什麼目的,恐怕只有你最清楚。」

  簡笙的話砸在我的心頭,三年日夜相對,我不是沒想過簡荻是否曾對我動情,只是每念及此,便被我自己硬生生打住。

  人無情愛,則無喜亦無憂,我不想當那個作繭自縛的人。無邊風月,有人沉醉有人醒,我寧願在痛中清醒,不願在麻木中沉醉。

  「如果我說,我要君亦清回醒月借兵進犯東皋邊境,太子殿下可信?」我站起身,伸手推開雕欄上的軒窗。冬日裡冷冽乾淨的空氣灌進房裡,將滿宇濃香沖淡,讓人瞬間神清氣爽,「太子殿下又在這玲瓏中扮演著什麼角色?你在賭什麼,將身家性命都賠上,值得嗎?」

  「那一夜,如果君亦清動手傷人,他確實難逃一死。可是太子殿下以為皇世子就會因此放過我嗎?不論是君亦清出手,或者是我,抑或是某個你我都不知道的人,皇世子殿下要的無非是'遇刺'這個藉口。而太子殿下這趟醒月國是註定要去的,這是皇世子早就布好的局,你想躲也躲不過。」

  「若是君亦清死了,於我來說確實麻煩,沒了他,我便不知接下來該以什麼保全自己的性命。我雖然是含章宮裡的'貴人',但若非醒月新皇這座靠山,皇世子殿下當年又豈會多看我一眼?他將賭注全部押在公子蘭的身上,這一寶,他押對了,竟是博了個滿堂紅。」

  多麼犀利的目光,多麼深遠的謀略,簡笙,你的皇弟,可是心心念念地要殺你取而代之呢!

  你就任他所為,束手待斃嗎?

  誰人不愛惜性命?誰人不多為自己著想?

  你看那九重宮閣,雕樑畫棟,裡面又湮滅了多少真情,多少恩怨?

  簡笙,你這樣的人,原本不該生在帝王家。你心裡時時刻刻牽掛的皇弟,卻對你恨之入骨!

  他恨你奪妻之痛,他恨你霸佔了東皋的太子之名和未來的皇位,你就如此甘心將一切拱手相送?

  簡笙,我終日半醉半醒,你卻清醒地沉醉著。你與我,究竟誰更苦些?

  「芙真……當年與阿荻青梅竹馬,但她是個傲性女子,若不是天下至尊,她便寧死不要。及到後來嫁於我,也算是得償心願。但我始終愧對於她,比起阿荻來,這世間最恨我的人卻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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