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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一手指著天上的彎月,一手點了一下身邊的位置。我依言坐下,公子蘭執起手中的玉壺,酌了口濃香的酒漿。

  「這梨花白埋在樹下十幾年,味道醇得很。」他贊了句美酒,將杯盞遞到我的面前,「要不要嘗一口?」

  我搖搖頭,望著靜夜下孤懸於天空的那輪月華,公子蘭順著我的視線望了過去,清麗的容顏上浮起柔和的笑。

  「你也喜歡看它?」他將手伸到欄杆外,仿佛是要攬住那輪月,放下手臂時,似有意無意地擦過我眉心的朱砂痣。

  「公子今日興致倒好。」我將目光投注在他的臉上,他的五官被銀月照耀,散發著淡淡的光芒,「明日之後,我不能再陪公子了,我走之前,能否問公子幾句話?」

  面前月色中的他,美好得仿若流雲輕淡,俊美無雙。我看著他,自然而然地跟著笑了起來。

  他又呷了一口酒,緩緩放下手中的酒壺,望著我問道:「丫頭,你不喜歡含章宮,對吧?」

  他雖是在問我,口氣卻不含質疑,我老實地點點頭,他看著我愣了片刻,輕輕地歎了口氣,「其實我早就知道,何必多此一問。丫頭,天下人都說我聰慧過人,其實,這世間最笨的人恰恰是我啊……」

  他的手撫上我的額頭,指端摩挲在那點朱砂痣上,我本能地向後撤身,他的手伸過來攬在我的腰上,將我攬入懷中。

  「在你眼中,我是高高在上的貴公子,將旁人的性命當做兒戲。為了達到目的,可以毫不憐惜地將身邊的人一個個剪除,是不是?所以你怕我,也恨我,恨這座含章宮。」

  我不想對他說謊,他的白衣上繡滿蘭花,一枝一葉纏綿不盡。我靠近他的胸口,靜靜地聽著他的心跳,默然地點頭。

  「我不恨公子,只是不喜歡含章宮,宮裡的每個人都在整天琢磨著害人,我不害人,人家就會來害我。我沒有想過害謝姐姐、連汀主上,她們卻都想殺我,我也沒有害過連浣、流觴,她們也不放過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我究竟害過誰……」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腦海中浮現出君亦清仇視的目光,是啊,我害過他,是我欠了他,我要怎麼償還?要怎樣才能還得清?

  他曾滿臉憤憤地將燈籠送到我的手裡,嘴裡說著「本少爺不稀罕這匹呆馬」,卻又滿眼惋惜。

  他曾被花家寨的無數少女圍堵在村口,臂彎裡抱著數不盡的香包、錦盒、糕餅和繡品等,而我躲在樹後偷偷笑到肚子疼。

  他曾滿臉嚴肅地訓誡過我不該欺負鐵牛,卻在憨小子牽著黃牛離開後,學著我的樣子丟顆桃核過去,拉住我跑得老遠。

  他曾站在川原花海中,無限嚮往地談起含章宮,說那是他畢生的幸福所在。那時他滿眼異彩,意氣風發。

  現在的他,卻再不復往日風采。

  是含章宮的錯?還是我的錯?究竟是誰錯了?

  為什麼他變了,為什麼我也變了?

  心頭針刺般銳痛,我終究和這宮裡人一樣,也學會了害人。

  「在想什麼,這麼入神?」公子蘭抬起我的臉,我望入他的眼中,他的眉峰微微蹙起,抬手為我撫去頰邊的淚水,「怎麼哭了?還說不恨我,被我抱一下就嚇成這樣嗎?」

  他的神情哀怨,沖我擠了擠眼,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想不到清冷如他,也會促狹揶揄人。

  他看著我,笑容愈發溫和,「丫頭,別學會恨人,你的心裡一旦有了恨,就會變得不快活。恨一個人,你的心也會跟著痛,被傷害的不只是你恨的那個人,還有你自己。我喜歡看你笑,你哭起來很醜,知道嗎?」

  他的話像柔和的夜風,拂過我的心扉,將我心中的痛一點一滴地帶走。只是他的笑傳達不到眼底,他的心思,沒有人懂。

  「那麼公子呢?公子為什麼總是笑,卻又不開心,公子的心裡恨著誰?」我輕聲問道。

  他側頭望向欄外的銀月,夜風將他披散的長髮吹過眼前亂入風中,他一動不動地癡望,宛若一尊完美的玉雕。

  心下有些後悔問他這句話,風動林梢,他靜默了很長時間才回過神,垂下頭對我展顏一笑。

  他笑得分外淒清,我不忍再看,垂下眼簾,逃開了他那一瞬間的極致瀲灩。心口狠狠地抽痛,分不清是憐惜,抑或是難以抑制的悸動,一時間齊齊地湧上心頭。

  「丫頭,你相信輪回嗎?」

  輪回?我迷惑不解地看向他,搖頭。

  人活一世已屬不易,何必受那生生世世的苦惱?

  「我也不信,不,以前不信,不過……」他的指尖點在我的額上,輕輕向下拖動,「還記得香雪海中的那幅畫嗎?畫中的女子,世人都叫她迦蘭,她親手開創了醒月國,卻也親手葬送了冠雪書生的性命。淩雪生死的那一刻,便發誓不論輪回百轉千回,總要把她找出來,親手討還她欠下的命債。只是人海茫茫,卻去哪裡尋她呢……」

  眉心上一痛,指尖最終停頓在朱砂印記上,再也不動。我仰頭望著他,他的呼吸與我的連成一片。

  「公子,你的話,我不懂。」

  「不懂嗎?是啊,你把什麼都忘了,怎麼會懂……那些都是千年前的舊事了。」他摟在我腰間的手緊了緊,幽幽地開口:「自始至終,最狠心的那個人都是你。淩雪生忘了一切,獨獨記得你。你記得一切,卻獨獨忘了他嗎?你已經……忘了嗎?」

  他望著我的目光,像是審視,更像質問,指腹在那點朱砂痣上輕輕摩挲。我忍不住打了個戰,問道:「公子心心念念的醒月神女,是真有其人?或者,只是世人杜撰出來的神話?」

  他的眉宇間閃過片刻的恍惚,隨即悵然一笑,「神話或真實,有那麼重要嗎?就連你,此刻就在我的面前,我卻已分不清是真是假。你不是她,她比你更狠心,你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忘了也好,忘了才可以重新來過。」

  我抬手拂起額前的碎發,髮絲輕輕落下,遮去了那一點朱紅。

  「公子利用虛無的夢境將自己推到了九天之上,受盡世人仰望,但那高處也有高處的寒冷不堪。我想問公子一句,謝姐姐當年真的那麼罪無可恕嗎?你看今夜的月,就應了那句紅顏如月有圓缺,它不可能長圓不缺,花不能常開不敗,人亦是如此。你不及時憐惜,莫等到後悔的時候才覺悟。」

  我微微一笑,公子蘭望著我的目光幽深如兩灣泓水。玉欄上的曇花驀地動了動,綻開一朵花瓣,他的側影,比曇花更美上幾分。

  「後宮重宇,帝君的妃子們爭的不過是一時榮寵,而含章宮裡的女人卻要爭皇權,爭性命,她們不是爭得更辛苦?當她們的公子登上九天時,她們自然也能乘風飛翔,直上青雲。」

  「公子,為何連慧主上那麼急著要把連心姐姐推到嫻月殿的高榻上去,難道她就不怕再造一個連汀出來?就不怕連心將來有朝一日恃寵而驕,不受約束?」

  公子蘭的胸膛寬闊溫暖,我貼近他的心口,聽著他沉穩的心跳。月色一瀉千里,柔蘭閣中飛紗橫漫,香雪海旁的煙雨湖上煙波浩渺,泛起層層寒氣氤氳。

  長湖冷月,蘭麝繚繞,這一刻如斯美景,我與他相依相伴。

  「當年連碧因寵而驕,終於埋下禍根,你責怪我不念舊情,我也無話可說,我原本就是個絕情無心的人,又哪裡有舊情可念?」他說著,喝下一口瓊漿,淡淡的酒香滑過我的皮膚,引起一陣戰慄,「那麼你呢?你在花家寨裡十二載有餘,想來那君家少主也是伴著你長大的,你又是怎麼待他的?」

  他低下頭,幾乎貼在我的耳邊柔聲細語。他的氣息吞吐在我的耳郭上,一瞬間麻癢難擋,連脖子也被燒熱了。

  兩根纖細手指掐住我的下頜,強迫我抬起頭,他的臉慢慢壓到我的面前,我有些恍惚地看著他的眉眼,那雙眼中盈著我看不懂的神采。

  「公子既然知道我心性不純,何必多此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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