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金屋恨 | 上頁 下頁
二二六


  之後,陳太后漸染沉屙,無力起身。昭帝憂慮,宣了眾御醫醫治,都言太后娘娘年少的時候幾度重傷,早傷了底子,如今上了年紀,來勢洶洶回襲,已沒有法子。劉陌氣的牙癢癢的,記得朝天一門,除劍術外,亦善醫術。不遠萬里,派了人,往唐古喇山求醫。長安與唐古喇山距離極遠,到了人來之時,已經是五月裡了。

  算起來,蕭方也已經很蒼老了。只是劉陌第一眼看到站在長樂宮廊前回過頭來的時候,想到的形容詞依然是溫潤。有一種溫潤,能夠勝過所有皮相上的妍,直接印到你的心靈上去。

  「師公。」他頷首為禮,瞥過蕭方身後地女子。有些意外。

  二十多年時光逝去。當年地紅顏嬌女,也漸漸長了年紀,圓潤了棱角。輕輕叩下首去,拜道,「民女參見陛下。」

  「她當年為人所救,輾轉托到我門下。」蕭方知他疑惑,淡淡解釋道。

  那人許是知道此女身上與皇家糾葛,不想引火上身,又不能丟下弱女不管,知他身份微妙。便打發上官雲千里來尋。

  那一年,他在唐古喇山下見到這個少女,短短月餘的風霜便將她身上的傲氣毀的七零八落,一雙眸子卻還是掩不住最後一絲倔強。

  那樣的倔強啊,觸動了他一絲心腸。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一年。雁聲初倒在長安郊外的蒼白臉色。

  只是,「朝天門號稱醫劍雙絕。自我之下,習醫的竟只有你娘親一人。你娘位居高位,無法靜心習醫。我便只得再尋人傳衣缽。」

  武皇帝既已故去,齊王劉據又被廢為庶人,劉陌自然不想因為舊日因由不顧蕭方的面子。治罪自己妻姐。淡淡笑道,「師公既已到了,就去看看娘親吧。」

  這長樂宮。蕭方從前也行過不少次。只那時候,長樂宮的主人還是王太后,到如今,卻已換了雁兒。

  聽見腳步聲時候陳阿嬌回過頭來,看見蕭方,怔了一怔,嫣然一笑,喚道,「師傅。」笑意淡淡流轉,上官雲看地心中一酸,這麼多年了啊,當年臨汾豔驚天下的陳皇后,終於,也漸漸老了。

  診脈開藥,尋常套路。外男不得留宿宮中,所以蕭方離去,留上官雲照顧陳太后。陳太后飲了藥後,忽然撲哧一笑,「想不到,命運真是奇怪,你竟成了我的師妹。」

  「太后娘娘繆贊了,民女不敢當。」上官雲眉眼不動的答道,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子,都牽繫著這個女子。何其幸運啊!

  「太后娘娘。」映朱掀簾稟道,「皇后娘娘過來請安了。」

  阿嬌微微一笑,道,「讓她進來吧。」又轉身對上官雲道,「你們姐妹多年不見,多聚聚吧。」

  上官雲抬起眉來,看著雍容進來的妹妹。多年不見,少年時那個秀美可喜地女子,也漸漸有了母儀天下的樣子,低首看自己一身寥落,倒真地像個村姑了。

  可是,這樣,至少比當年嫁給齊王,此後刀兵相見的好吧。

  上官靈亦打量著闊別多年的姐姐,褪去了少年時的傲氣,底蘊裡的一些靈秀就漸漸地泛了上來。姐姐,從來都是比她要

  些地。到如今,更是如此。

  她含笑牽了上官雲地手,慢慢潤濕了眼眶,一半與人看,一半真意,道,「姐姐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吧。哥哥早已複官,我們兄妹三個,從此後團聚,好不好?」

  她卻不料,上官雲慢慢抽回手去,道,「緣來則聚,緣盡則散。皇后娘娘便當我們姐妹緣分盡了吧,強求無方。」

  阿嬌在一旁聽了,揚眉笑道,「雲兒此話聽來,竟似學佛之人了。」上官雲微微一笑,卻道,「是呢。前些年,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曾出使過身毒,此後,身毒的一種宗教就隨著漢與身毒地貿易流入大漢,師傅偶爾一次聽說了,很是感興趣。這些年,都在看佛經。雲兒伺候在師傅身邊,自然也耳濡目染一些。」

  她抬眉看見阿嬌面上怔忡的神情,慢慢住了口,聽阿嬌慢慢念道,「善男子,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譬彼病目見空中華及第二月。」

  「這是師傅最常摹寫的《圓覺經》呢。太后娘娘也讀佛麼?」她有幾分訝異,但片刻間便明白,那大約是她到來前的過去,與她無關的過去的事了。

  陳阿嬌慢慢想起元光五年的時候,那真是恍如隔世的時候了,彼時陌兒和早早還沒出世,她還只是雁聲,那一日,她盯著師傅,吃吃的笑,「見了師傅,才知道什麼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呢。』」

  「是麼?」他卻不生氣,只是好脾氣的道,連眉都不曾一抬。

  「是啊。」她煞有介事的點頭,「小時候。媽媽曾念過一段經。我念給師傅聽:」

  「有善男子,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譬彼病目見空中華及第二月……」

  那時候的歡笑,單純如春日泉。如果,如果不是後來,一直那樣過下去。也是另一種幸福吧。

  只是,人生哪有那麼多如果呢?如果說,這一生,最對不起她地人是劉徹,那麼,她最對不起地人。無疑就是蕭方了。

  半月後的一日,劉陌在宣室殿處理完政事。往長樂宮來向娘親請安,宮人卻告訴他太后娘娘出殿去了。他信步在長樂宮長廊上走著的,忽然止了步,看見在前方山亭中,娘親和師公在一起。隔著一個不遠也不近的距離。這世上有些人。縱然衰老也奪不走他們的美麗,反而在歲月的沉澱發酵中釀出另一種風韻的清美,他的娘親與師公。無疑是其中兩個。

  亭外飄著一些杏花,孤零零的打著旋兒,陳阿嬌接過一片,碎,歎了口氣,道,「如果雁兒只是單純的雁兒,多半會選擇留在師傅身邊地。」

  只可惜,她不是。

  蕭方便覺得一種溫柔的疼痛慢慢的淩虐著心,但他癡守半生,能得這一句,也好。他亦不欲她為難,慢慢笑道,「那末,下一世,你做單純的雁兒可好?」

  「下一世?」阿嬌怔了一怔,「我本不信什麼下輩子啊。可是,若真的有下一世,我不能做任何承諾。因為我怕那個下一世的自己會怨我。可是,」她慢慢回過頭來,看著蕭方,認真道,「下一世,師傅可以早些來找我。」

  他若能在劉徹之前見到她,說不定,一切就要有一個改寫地結局。不過,她很懷疑,像劉徹那樣霸道的性子,會允許這樣地事情發生。

  方淡淡笑道。

  又過了數日,天氣晴好。宮人們伺候太后起身,輕輕問道,「要準備躺椅在殿外麼?」

  「不用了。」她若有所思的搖搖頭,道,「我想回長門殿看看。」

  宮人便有些訝異,畢竟武皇帝故去後,陳太后從未回過長門殿,許是怕觸景傷情吧?但她們伺候的,是大漢朝最尊貴的女子,便是陛下到了這裡,也沒有不依的。便屈膝輕輕應道,「是。」

  長門殿久已無人居住,但仍打掃地不見半絲灰塵,陳阿嬌閉了眼,亦能清楚地指出,那座案後,劉徹曾擁過她一同觀書,屏風後,她曾為他整理衣冠,帷帳裡,他們無數次的歡愛……

  徹兒,原來不知不覺間,你已經離開我兩年時光了。

  她以為她會落淚,事實上卻清醒萬分。清醒的看著這座充滿他和她記憶地宮殿,痛楚而又溫柔。

  後世唐門梅妃曾吟詩曰,長門自是無梳洗。他卻用他的愛,將長門寵成一座萬人景仰無人能及的中宮。

  若真的還有那一個靈秀的江采萍,她又會如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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