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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折損之數不可謂不大。

  這些大平最精銳的禁軍人馬遇著這流竄各州山林城寨間的寇軍,依然損兵折馬若此,足可見他之前的顧慮是對的。

  倘是能讓這近十萬寇軍與大平禁軍並肩北上,勢必能省不少兵馬人力,亦能保住數萬將士們的性命,而攻佔北戩都城的時日更能縮減許多。

  至於這北三路的百姓們,也不必再如遇水螻蟻一般四下裡倉皇遷逃,落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下場。

  她細細琢磨著,不由得翻身,隔著這薄簾去望他被燭光勾勒出的身影。

  雖是離得這麼近,可卻如隔了千山萬水一般遠。

  從他二人相見,她便再沒喚過他一聲「陛下」,而他對她更反常態地以「朕」自稱,疏離之感油然而生。

  做臣子時本該疏遠著他,可她與他卻是那般親密;如今她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妻,卻比君臣之間更不如。

  想到這個字,她便覺得萬分諷刺。

  不過是要兩個各懷心思又兼國恨家仇的人,以這天下蒼生為念,拿一紙黃詔拴在一起罷了。

  她想著,不由輕輕闔上眼,再次翻了個身。

  入夜沒多久,有人入帳呈報。

  她豎耳,隱約聽得是北面來的捷報,說是狄念統軍雙奪重鎮,而之前在建康路北面的趙平空、郭銘二部亦奉詔率軍南下。

  聽到狄念得勝的消息,她的心底才稍稍好過了些。自己當初令金峽關外禁軍退守三十裡,噩夢不知連做了多少夜,生怕狄念之部會因她此舉而出個什麼差錯。

  幸好,幸好狄念無事。

  將領報完北面軍情,又與他報了其餘京畿禁軍在三路剿寇的詳況。他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在聽,偶爾會插話問一二句,所談之事是軍中機密,但卻毫不顧忌人在內帳的她。

  他如此不防她,卻讓她心中愈發沒底。

  可是她無法細想,也不願細想只是掩袖遮眼,蔽住那頭傳來的燭光,輕淺地睡了過去。

  夜深之時,猛烈的殺伐之聲陡然而至。

  她驚喘著醒來,卻發現四野俱寂,方才一切不過是夢一場。

  可那夢境是如此清晰,夢裡面的他持槍縱馬,血染鐵甲……她心口一下子痛得發搐,起身一把揭開簾子朝外帳看去。

  燭光依舊昏黃,帥案上物什略顯淩亂,筆上朱墨已幹,孤零零地被擱在案前。

  他仰頭靠在椅背上,眼緊閉,呼吸平緩,縱是睡著了,身子也仍舊是挺得硬直。

  她怔怔地望了他一陣兒,見他一切安好,這才拾袖輕擦額上的冷汗。

  秋夜甚冷,帳中更是陰潮發寒。

  她輕手輕腳地下地,拿過一旁的外氅走近他身旁,小心翼翼地蓋上他的身子。

  可她才一觸他,他就猛地睜眼,似是驚夢,然後一把攥住了她輕碰他肩頭的手。

  他的力道極大,她痛不可耐,卻咬唇沒吱聲,由他緊攥。

  半晌,他才慢慢鬆開掌,身上戾氣亦收,目光直直探到她眼中,是懼色是溫存是遲疑不決。

  「孟廷輝。」

  他啞著聲音低低喚她一聲,暖熱的唇息拂過她的手腕。

  她的身子在一瞬間戰慄,這滋味太過熟悉,那是只有他才能令她酥麻發顫的感覺。

  燭光細苗輕晃,這一刹她仿佛又回到了當初。

  西華宮中他半夜伏案,她為他披袍,他抱著她親吻她,她一陣輕笑。

  記憶太過美好,卻又同樣殘忍,令她眼角又濕。

  他瞥見她眼角水光,驀地垂下手臂,繼而又闔上眸子,再沒出聲。

  到底不是當初。

  她收回手,緩緩轉身撩簾,躺回榻上,面朝內側,緊緊緊緊地閉了眼。

  翌日天明,她獨自一人去給青雲飼草,手撫摸著那具御賜鎏金寶鞍,靜默了許久。

  卻要回去時,卻見有士兵急急地來找她,說是嶽臨夕自舒州城中回了大營,請她入城去。

  她胡亂將兩隻手在裙側擦了擦,便連忙隨士兵回了中軍大帳,就見嶽臨夕在側,正與他在說著什麼。

  舒州城中的遺臣們皆已同意,只是懇望見她一面,這確是在情理之中。

  他略略一問,便將嶽臨夕打發到帳外候著,然後轉而看向她,「挑個人陪你入城,朕在營中等著你。」

  她點了點頭,想著道:「就叫殿前司的盧多陪我去罷。」說罷,便轉身要走。

  但他在後面叫她,「孟廷輝。」

  她回頭,就見他眼神清銳地盯著她,又重複了一遍:「朕在營中等著你。」

  她的心頭突起酸澀,輕聲應道:「知道了。」

  「去罷。」他低聲道。

  她曾經欠他一個回來,欠他一個孩子,欠他一生一世的相守以共。她曾毫不留情地與他生離,更曾想任性專橫地與他死別。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

  只是這一次,他斷不會再讓她離開他,更不允她一走就不回頭。

  這江山天下若是沒了她,於他而言便不再是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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