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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嚴馥之眉頭蹙起,眼神變了下,卻沒說什麼,只帶她回房中去。

  後院中花香撲鼻,月色靜落,池旁一排垂柳枝葉柔曳,輕輕在蕩。

  她突然覺得極累,不願往屋中去,就順勢坐在這院中的石凳上道:「且坐這兒陪我說說話兒吧。」

  嚴馥之轉頭,撩裙坐在她對面,抬手斥退幾個婢女。

  孟廷輝突然笑了笑,俯身趴在面前石桌上,小聲道:「還是潮安好啊,這兒的月亮都好像要比京中的亮。」她抬眼瞅嚴馥之,又笑道:「想我們去前在女學的時候,日子多舒坦,什麼煩心事兒都沒有。」

  嚴馥之眼底卻冷,伸手將石桌上的一盤葡萄拿過來,拈起一個剝了皮,「朝中沒人了麼?竟派你一個文弱女子去金峽關!」

  孟廷輝知道她的性子,只抿唇笑笑,不吭聲。

  她將剝好的葡萄放進盛酒的瑪瑙盅裡,又拈起一個來剝,冷笑道:「我知你一向爭強好勝,求功求名那一人,可你也不看看此番這事兒有多兇險,還一味逞強來這裡,金峽關外二軍對峙多日,你去北戩軍前,安知他們居的是什麼心!」

  孟廷輝伸指拈她剝好的葡萄,咬在唇間,任那清涼甜香的汁液侵溢舌齒,輕歎道:「潮安的葡萄真好吃。」

  嚴馥之撇她一眼,逕自剝葡萄,不再開口。

  孟廷輝忽而問她道:「我方才聽你與沈大人說話,竟好似之前那三萬石糧是你借與他的?」

  嚴馥之點頭,疑道:「他不是拜表朝中奏稟此事了麼?」

  孟廷輝輕輕挑眉,「倒是奏稟了,可奏稟的是你嚴家拿糧犒軍,並未說是嚴家借與潮安漕司的。」

  嚴馥之手上的動作一下子停了,不通道:「怎可能?」

  「真的。」孟廷輝眼中含笑,「我離京前數日,還聽說中書宰執奏請皇上官秩嚴家,以彰嚴家憂國憂民之舉,也為北三路其他商家大戶們做個榜樣。」

  嚴馥之嘴角輕搐,顯見是氣極,「好他個沈知書,竟是拿我好不容易給他湊來的三萬石糧食做這文章去了!」

  孟廷輝安撫道:「你氣什麼?他一心為你嚴家立名聲,這豈非好事?再說了,方才他也沒說不還你這糧,你又急什麼?」

  嚴馥之低眼半晌,壓了壓氣,才道:「早先為了給他籌糧,我折賣了西面好幾州的鋪子,又派人去與平日較好的商家們一一折購人家的私糧,這才總算湊夠了三萬石,他又何嘗不知道我的難處?」

  孟廷輝小驚道:「你把西面州縣的鋪子給賣了?」

  她冷哼道:「眼下潮安北面打成了這個樣子,西面又被賊寇所侵,將鋪子早些折賣了,也好過被那些醃儹寇軍們占了搶了!」

  孟廷輝輕輕歎氣。

  北境這次驟起戰亂,相比像嚴馥之一樣想的重商大賈們不在少數。先前許多商家都是看中兩國緣邊交市的商機,才來北三路邊州開鋪子,誰知好景沒幾年,北面就遇上了這外戰內亂的禍事。

  嚴馥之又道:「我平生最恨動輒殺伐之人,此次我大平將士們在境上浴血奮戰,我嚴家只不過出了三萬石糧,這又何足為道?只要能還百姓民生安穩,便是供大軍十萬八萬石糧,我又豈會惜之不舍?」她略有忿然,「但他沈知書不知我的心思,卻拿這去替嚴家邀功,當真可惡!」

  孟廷輝輕輕垂睫,細聲道:「你與沈大人怕是互相誤會了對方,人生如白駒過隙,你又何苦非要與自己,與他過不去?」她輕淺一笑,似是自言自語道:「殊不知,能夠傾心去愛,能夠放心被愛,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

  §134.意決 (中)

  嚴馥之聽到此處,方覺出她與往日有所不同,不禁蹙眉道:「你這是怎麼了?」

  孟廷輝搖頭道:「記得沈大人回京之時,恰逢狄將軍與沈家千金成婚,婚宴上沈大人喝多了,沖我所說的皆是些關於你的事,我看他是真心愛慕你,你也不必再疑他,倘換了我是你,能有機會與所愛之人相守以共,總是讓我拋家舍業我也情願。」

  嚴馥之有些了然,聲音轉低:「是不是皇上對你不好?」見孟廷輝不吭氣,她便愈發篤定起來,微微惱道:「皇上倘是對你好,又豈會讓你領這出使金峽關的差遣!我勸你儘早斂了那心思,辛辛苦苦這麼多年到底為了什麼,從中又能得到些什麼?」

  孟廷輝彎唇笑笑,「是啊,你說得對,我以後,再也不會去想這些不著邊際的事兒了。」

  嚴馥之把瑪瑙盅推了過去,讓她吃裡面剝好的葡萄,又語重心長的道:「此番自金峽關回來後,可別逞強領這麼艱險的差遣了,倘是在朝中覺得不順遂,不如向皇上請郡,回潮安來。」

  她輕輕點頭,神情仔細的吃酒盅裡的葡萄,「好。」

  夜色蒼茫,腦中忽而回憶起當初還在女學時的情景,一襲紅裙一身狂,怎會偏偏與她做了朋友,可這麼多年來從未後悔過,今生交了她這一個朋友。

  謝謝你,這些年來一直這麼關心我。

  倘使我將來辜負了你的關心,也請你不要生我的氣。

  一側忽而小步走來一個婢女,附在嚴馥之耳邊小聲道:「大小姐,方才門外的小廝來稟,說沈大人又回來了,眼下正在府外站著呢。」

  孟廷輝聽見了,卻裝作沒聽見,依舊低著頭。

  嚴馥之咬咬紅唇,想要不管,卻又想到了方才孟廷輝的那番話,當下又怔遲起來。

  良久,她才攢眉起身,對孟廷輝說:「府外有事,我去去就回。」

  孟廷輝笑著點頭,「無礙,你不必急著回來陪我,我正巧覺得累了,這就回房歇息去,明日一早就要出城,怕誤了事兒。」

  嚴馥之死死看她一眼,跺了跺腳,一陣兒風似的往前面快步走去。

  沈知書果然在嚴府外的牆簷下站著,挺拔的側影一動不動。

  初夏的夜裡,她竟然覺得有些發抖。

  他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是她,溫淡的眼中露出些笑意,映的這周遭夜景都變的明媚起來。

  「何事?」她的語氣想硬卻硬不起來。

  他朝她走近兩步,道:「今夜出城接孟大人時,我忽而覺得你與我都是如此的不知好歹。」見她作色,他便輕扯嘴角,繼續道:「北地戰火紛飛,每一刻都有家破人亡,生離死別之事,我妹妹遠在京中,甫一新婚便逢夫君領軍出征,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孟大人出使金峽關,與皇上分隔千里,已不知能否安然歸京,與他們相比,你與我是何其幸運,又是何其不知好歹?」

  她喉頭微哽,竟頂不了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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