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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終於有人忍不住,上前道:「沈大人……」

  沈知書驀然抬眼,將下面眾人橫掃一番,打斷道:「爾等都是來替那龐幕求情的?」

  底下無人應聲。

  沈知書猛地一推紙鎮,低喝道:「立斬不赦!任你們誰求情都沒用!」他轉身走下來,怒道:「眼下潮安一路亭州、岷山兩面逢戰,將士們正在軍前奮力抗敵,他龐幕卻因一己疏忽而使朝廷撥給的數萬石糧食遭火吞焚,倘是不斬,何以令潮安押糧、械之官引以為戒!」

  判官姜雲出列道:「大人所言甚是。然龐幕平日裡甚為謹慎、勤政廉潔,又是京中孟大人之前特遷來的潮安轉運司的,此次奉大人之令押糧北上,雖是出了謬誤,卻也不至於以死抵罪……」

  沈知書冷笑道:「不至於以死抵罪?我知你們從前都是京官,大多都是奉了孟廷輝之令被遷到潮安轉運司的,一個個倚著前功舊績的不怕治罪,但倘是這北境大事因爾等之謬而敗,亭州、岷山二處被北戩撕開條大口子,這慶州、青州二地亦必受戰火摧燎。到時候也不必待皇上降罪了,我且領著你們一併自裁謝罪便是!」

  眾人聽見他連孟廷輝的面子都不買,再聽他這字字如箭的諷刺之言,一個個都不再言語。

  誰知沈知書怒氣猶然未泯,轉身指著曹字雄沖眾人道:「之前岷山遭襲,曹通判令宋之瑞領青州大營軍馬北上抗敵,救岷山大營於旦夕之間,卻北戩大軍於境外,此舉在你們眼中當是大功一件,然此報傳至京中,皇上連個賞字都沒有!北戩犯我大平之境,已是辱我國威君面,卻退北戩大軍不過是臣子之責,未能侵其寸土寸壤,誰敢邀功於上?然而倘因你我一著不慎而致大軍敗沒,那則是大罪!」

  他抑了抑怒,又繼續道:「狄念奉詔宣撫北三路、經略北面兵事,其統馭部下之嚴爾等可曾知之寸微?他龐幕縱是不被我斬,待帶著那殘糧食渣至狄念軍前,亦是保不了這條命!建康、臨淮二路押糧尚未出過這等謬誤,我潮安何以如此不慎?今日便要讓爾等明白,有我沈知書在潮安轉運司一日,便沒有敢短他狄念大軍糧甲一分!」

  §124.何以戀卿(上)

  往日裡這北境上短糧缺甲的事兒時而有之,尋常官員們並未將此事視與生死同重,今日聽沈知書如此鏗鏘之言,一時都啞然不作聲,再沒人敢替龐幕開脫。但他這不服不奏便斬使司官員之舉,又著實令人股粟膽寒。人皆以為就算是他,也當顧忌孟廷輝三分,怎會隨隨便便就論處當初孟廷輝親手遷來潮安的人,誰知竟都盤算錯了。才知沈知書這皇上親臣的名頭不是白領的,平日裡縱是溫文爾雅舉止風流,但該狠絕的時候亦不會手軟。

  沈知書睨他們一眼,又道:「我知你們當中正有人琢磨著該要如何擬摺子參劾我,不若晚些我替你們擬一道,你們只管連名簽發入京便是,也免了你們要費勁心思審詞度句。」

  姜雲忙退一步道:「下官們不敢。只是龐幕所守之三萬石糧草遭火吞焚,而西面奉清路所計之糧甲尚未運來,我青州一帶官居倉眼下亦湊不出這麼多糧草,倘從別處另籌,恐不能及時押抵北面軍前。」

  沈知書冷著臉,「眼下才知此間利害?」見薑雲低頭,他才又道:「狄念宣撫司的劄子前日才至,你們亦都閱過。岷山一戰折兵甚多,狄念調慶州、汾州二營兵馬至岷山,欲於十二日後拔營向北——到時候我軍倘無糧草,誰來負這個罪責?」

  薑雲尷尬至極,只能默不出聲,由他諷責。

  曹字雄此時才終於開口,對沈知書道:「大人既已如此說了,可見是有什麼辦法了。」

  沈知書沉眉片刻,方道:「算不得什麼辦法,眼下還不知能不能籌得來。你且派人去遠近諸州的官倉籌糧,莫論能不能湊足三萬石,先只管往北面運去。」

  曹字雄點頭,深歎一口氣,「青州大營之前北援岷山,損兵之數未補,此事還需大人再報與宣撫司一知。」

  沈知書站起身來,眉頭緊皺,「建康路流寇阻道,臨淮路那邊的禁軍難以大調,倘是宣撫司有它法,此番也不會連慶州的兵馬都調往北面;你且去與宋之瑞說,讓他再等些日子,待西面幾路的兵馬奉朝廷之令調來北境之後,我必即刻給他大營補兵添馬。」

  見曹字雄點頭,他便又橫眉一掃堂中站著的數人,再無多言,披過外袍走了出去。

  嚴馥之回府之時,沈知書已在嚴府前院小廳中等了她大半日。天已近暮,院前紫茉莉夜來泛香,淡淡清甜之味直熏入心,令人刹然間有些許恍惚。

  婢女入內朝沈知書稟了一稟,又將案上早已涼透的茶換了一盅,方退了出去。過了一陣兒,沈知書聽得屋外又有腳步聲響起,一步步輕慢拖萎,但立即站起身來,轉身對向門口。一襲紅裙如花兒一般地漫進廳來。映目便是一雙明眸,配上兩朵晃得人眼花的珠玉耳墜兒,直叫這廳中都因她而明亮了三分。

  「府上人找來時我正與人約了在聽戲,一時不好走開。」嚴馥之走兩步到他身旁,伸手一揭案上茶蓋,端起來飲了一口,「沈大人下回要來可得提前告知我一聲,免得又像這次一樣苦等半天。」

  沈知書臉色一沉。北面戰火紛飛,但青州城中的大戶人家們仍以為這戰事與己無關,紙醉金迷的日子也依舊在過,似是什麼事兒也耽誤不了他們享樂。

  她捧著茶盅站了一會兒,才抬眼看他,「今日太陽可是從西邊出來的?你竟會來找我。」

  沈知書僵了僵,直截了當道:「我有事求你。」

  「想來也應是如此。」她一撩裙,直坐了下去,神色有些意興闌珊。

  自打他去年奉詔回京述職、又以轉運使一職重回潮安,他二人已有近半年的時間沒有見過面。她自然是不會去找他的,而他也未主動登門造第來訪過。今日他說來求她,她竟也不覺驚訝,倒令他有些怔遲起來。

  廳中靜了許久,嚴馥之才又淡淡開口:「我何德何能,有什麼事兒能幫上沈大人?」

  這一聲沈大人登時讓他回了神。

  沈知書輕輕皺眉,仍是直接道:「找你借糧。」

  她面無驚色,語氣平靜道:「要多少?」

  他怔了下,沒料到她連為什麼都不問,口中遲疑道:「三萬石。」

  「好。」她唇間輕吐此字,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好像他問她借的只不過是她頭上的一支鈿釵。

  沈知書一時間僵愣不能言。三萬石並非小數,縱是她嚴家財大氣粗,也不可能輕鬆拿得出這麼多糧食來與他。

  半晌,他終於走近她一步,眉皺愈緊,「你如何籌得來這麼多糧?」

  嚴馥之抬眸輕瞥他,「你只問我借糧,又何須管我如何籌這糧?到時我給你三萬石便是。」

  沈知書自是知道她的性子,卻還是忍不住道:「你連個為什麼都不問?」

  她輕輕哼了一聲,「你白日裡在官衙大立殺威,沈大人的狠絕之名不過半日就傳遍了這青州城,我何須再問為什麼?無非是龐幕那個蠢人讓朝廷才撥的糧草被火給燒了,才讓你連身段都不顧了,跑來求我。」

  他眼望著她一啟一合的紅唇,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但聽著她那無所顧忌的言語,他臉色不由霽明些許,胸中因此事而起的陰霾也一掃而光。罵朝廷命官龐幕是蠢人,恐怕也只有她說得出這種話。

  他低聲道:「著人拿紙墨進來,我給你立借據。」

  她聽了,靜坐片刻,然後驀然起身,轉頭道:「不必了,想來你也不至於會賴我錢糧。」

  他看不見她臉上的神色,便又斂眉道:「倘是此事成,我必拜表朝中,為你嚴家向皇上請功。」

  她頓時側過臉盯緊他,口中嗤了一聲,極為不屑道:「我是圖那撈什子功名?」說罷,便想也不想地轉身往處走去。

  沈知書望著她那火紅的背影,心底突然一陷,當下大步上前,在她出門前一把撈過她的腰,摟她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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