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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孟廷輝早已下馬,人在曹字雄等人於城外二裡處搭的簡帳外,半屈著身子,一陣陣地幹嘔。

  一整日未進水食,心頭噁心至極,胃裡酸潮翻滾,可卻吐不出東西來。

  她的雙手撐在膝頭,埋下頭去。一頭長髮早已散亂不堪,從頭頂滑下來垂在眼前,遮了天遮了地,遮了自己一雙眼。

  雙肩在抖。

  雖知不可能聽得見,可耳邊分明傳來那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殺戮慘嚎之聲,不休不止,聲聲正戳她的耳膜。

  內城之門被關,亂軍在甕城之中又何來生路可逃?外面狄念所率的皇上親軍個個都是一等一的驍悍之兵,還有宋之瑞從青州大營領來的那一萬人馬,想要屠殺這些亂軍定是不費吹灰之力。

  夜幕無星,黑得如同浸了墨一般。

  冷風劃過她的肩頭,鑽入她的官服領口,生生令她股粟。

  是該殺。

  想想高海死不瞑目的那雙眼,想想那些亂軍目無王法不顧皇威的樣子,再想想北境這一路上的幾十個營……

  怎能不殺!

  可她不知道自己心裡為何會如此難受。

  原以為只要能為他做盡她所能做的,便當是開心的,便該是滿足的。

  但如今她卻一點都不開心,一點都不滿足。

  可她又能怎樣?

  縱是依他之令,直接坑殺所有亂軍,又能比眼下好過到哪裡去?到底都是人命。

  幾千條人命。

  她頭一回參與兵事,便讓幾千條人命在自己手上沒了影蹤。

  閉著眼,指甲尖一把掐進掌心裡。

  他若是看見此時的她,會不會笑她無用,會不會笑她懦弱,會不會笑她成就不了大事?

  他的母皇曾經身披軟甲,縱馬馳騁於狼煙戰場之上,過手之命又何止幾千條。

  只是她不知,那個名震天下、高高在上、雍華無雙的絕色女子,當年是不是也會怕,也會懼,也會後悔自己的雙手沾了血?

  ……

  身後忽然響起微重的腳步聲。

  孟廷輝猛地站起身來,回頭去看,正對一雙漂亮的眸子,夜色中沉沉黯黯,其間依稀透著遠天火光。

  沈知書頓足,看了她半晌,方道:「且先去睡一會兒,天亮時便送你回青州。」

  她抬手攏發,臉色平靜,開口時聲音卻有些啞顫,「我若回青州,此處城中諸事又該如何收尾?」

  他臉色輕變,半晌才道:「你來是為宣敕詔諭,剩下的事情與你無關。曹字雄會留下來,妥善處理城中諸事。」

  孟廷輝點頭,抬腳朝帳子裡面走去,可將入之時又回頭,瞅著他道:「沈大人今夜可會擬摺子給皇上?」

  沈知書看著她,慢慢地點了下頭。

  她垂眼,「沈大人打算要如何寫今日之事?」

  他輕挑眉峰,臉色有些凝肅,許久才道:「城前諸事我未親眼目睹,不敢隨便奏言,但看孟大人是要如何擬折上奏。」

  孟廷輝牽了一下嘴角,沖他輕道一聲「多謝」,未等他再言語,便轉身進了帳子。

  §70.歸京(上)

  雖說沈知書有言在先,可孟廷輝一令之下殺了柳旗大營將士,她怎能拍拍屁股說回京就回京,把這一攤子事丟給沈知書與曹字雄二人去收拾?

  回青州的第三日清晨,人猶在床上,官驛就有人道沖州府帥司來人,奉安撫使董義成之命拜謁欽命招撫使。

  孟廷輝聽了便想冷笑。

  皇上罷免董義成安撫使一職、使其暫領沖州府知府一缺的聖旨雖還未到,可潮安北路的官吏們一向是聞風知意,這董義成又怎好意思仍舊頂著安撫使之銜遣人來拜謁她?從京來青州的時候,她特意繞道不過沖州府,為的就是不見此人;而今柳旗大營亂事方畢,董義成竟如此精細地挑了這時候遣人來青州府,此是何意?

  她人未入朝時便知沖州府安撫使司上下官吏勾結。乾德二十四年春,皇上猶是皇太子時微服出巡潮安北路,為了青州大營一事怒不可遏,可終是因為董義成是東黨舊人而未大加貶罰,只貶了其下幾個參涉軍務之人。眼下皇上升青州為青州府,又要將潮安北路安撫使司從沖州府移至青州府,董義成為人何等精明,自當明白皇上是欲趁此亂軍嘩變之機,好生整頓一番潮安北路的吏治。

  可她不傻,斷不在此時給董義成絲毫可以拉攏她這個「皇上近臣」的機會,便是任何一句風言片語也不成!當下便讓人去回絕來使,道她身子不豫沒法見客,謝董大人好意。

  奉命來青州拜謁她的人這麼碰了個軟釘子,悻悻地回沖州府覆命去了。臨走時還不甘心道孟大人乃沖州府女學出身,望莫忘本,回京途中還請順路一過沖州府帥司大人一謁。

  那人前腳剛,孟廷輝後腳便擬了一封彈章,專門參劾董義成欺上瞞下、明知柳旗大營嘩變卻仍令沈知書攜糧犒軍使沈知書人被軍擄扣,而致皇上心憂、千里遣使招撫亂軍。

  沈知書未與她同回青州,人仍留柳旗縣字雄、狄念、宋之瑞等人一並重置百姓居業、城郭換防諸事。待聽見府衙來報孟廷輝千里彈劾董義成一事,他倒是一驚。雖自心明之前董義成刻意瞞他柳旗大營嘩變一事實屬居心叵測,可他卻沒料到孟廷輝會連問都不問他一聲,就獨自拜表參劾潮安重吏董義成。

  她這近乎為他出頭、不受牽連的舉動頓時令他心生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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