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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他望向她的左腳,又看了看她的身子,見她神色並無之前那麼痛楚,才低聲道:「無礙便好。」

  她一頭黑髮仍未綰束,猶像之前被他從馬上抱下來時似的,此時望見外面坐了別的男子,不由一怔,抬手去攏肩上長髮,輕聲道:「殿下是還有正事罷?臣在此處倒是……」

  他看著她這模樣,眉頭輕動,卻也無言。

  她的目光卻越過他肩頭,看向那邊角落處的方形大盤,徑直問道:「殿下想要何時舉兵進犯北戩?」

  他的身子明顯地一震,卻沒說話,只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待看清那方盤後眼底微黯,「不過是尋常諸路沙圖罷了,為何這麼說?」

  她低眼,「臣非傻子。那分明是潮安、永清二路與北戩接境處的營砦兵防圖。殿下忘了那一夜在東宮裡臣問殿下的話了麼?」

  他的目光如飛刃一般地紮進她眼底,「你若再胡言亂語,我可真就不客氣了。」

  她便慢慢地挪過去,撩開他身旁長幔,走了出去,「殿下自有雄心壯志,臣自是不敢多言。」

  他仍是站著沒動,只是寒聲喚道:「狄念。」

  那邊狄念早已站了起來,著舍人去牽匹馬過來,然後待孟廷輝走近,便微微笑道:「孟大人,殿下讓我送你出去。」

  她點了點頭,嘴角微揚,沒再回頭看他,只是跟在狄念身後走了出去,口中道:「方才竟沒看清,原來是狄校尉。」

  廊間一地落葉映著斜陽清輝,蒼黃葉片淡淡泛金,色澤甚是怡人奪目。

  狄念打了個響哨,將馬兒催到廊橋之前,在下護她翻身上去,待看見她安然坐穩,才牽了馬往外走去,笑著道:「我不比太子,不好與孟大人共騎一馬,只好委屈孟大人多在馬背上待一陣兒了。」

  她抬眼望向遠處黃塵沙象,「說來倒是我拖累了狄校尉,若沒有我這個累贅,狄校尉眼下早可以單騎飛馬回去,尚能一睹沈大人的馬上英姿。」

  狄念瞟她一眼,聽出她話中之意,卻也只是笑了一下,岔開話題道:「待過了橫門便不必再騎馬了,到時叫內司監的人尋一駕二輪馬車來,送孟大人回城去……孟大人眼下是住在諸院閣的女官公舍內罷?」

  孟廷輝點頭,先前松松綰好的頭髮此時又被風吹得落下肩頭,在傍晚霞光下愈顯滑亮,「我自幼無父無母,因而入翰林院之後也沒想過要這麼快地置宅,橫豎都是我一個人罷了,住在哪裡沒什麼緊要的。只是不比狄校尉之輩,自大營回京時還能同家人小聚幾日。」

  狄念側頭,挑眉望向高坐馬上的她,眼裡盡是笑意,「孟大人此言差矣,殊不知我也是個孤兒。」

  §28.寒冬(上)

  霞飛雲紅,她的面頰顯得素淨得緊,眼裡驚詫之色一閃而過,卻轉瞬定了神,只淡笑道:「倒沒想到。」

  狄念知她話中之意,竟是自嘲地一笑,道:「不知底細的見了我,誰能想到我是孤兒?」

  孟廷輝默聲無言,聽了他這口吻,心裡竟有些戚戚之感,可是轉念一想,雖同是無父無母之人,可他的境況卻比她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之前那些女官們不是道,他狄念深受皇上寵愛,又是太子心腹近臣,更是與已歿武國公頗有淵源……

  可他既是孤兒,又怎會同武國公有關?

  她纖眉微揚,目光疑惑,雖然想問,卻自知不該開這口。

  狄念斜睨了她一眼,「孟大人定是在想,憑什麼我一個孤兒能享得如此浩蕩皇恩,而孟大人卻得十年寒窗苦讀才能有今日尺寸之功名?」

  孟廷輝揚唇,臉上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狄念又笑,「我自幼長在舊都遂陽,四歲那年被人收養,養我之人正是在西苑為已歿武國公守陵多年的喬夫人。乾德十八年春,北戩遣使來朝獻,太子代皇上赴遂陽迎使,後來恰在去西苑拜墓時遇見了我。」

  孟廷輝仔細在聽,雖不知那些舊事如何,更不知他說的那個「喬夫人」是誰,可卻也隱隱有些明白過來,便輕聲問道:「於是你就跟著太子回了京?」

  他點頭,「那年我十六歲,因從小在西苑中同那些守苑侍衛們玩耍得熟絡,所以會些騎射之術,太子當時問我,想不想同武國公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我說自然想,娘說她給我起名之時就是想要我一生勿墜武國公之忠君報國之志!」

  她微微晗首,聽他如此堅定之語氣,仿佛這一腔熱血凝於胸腔已不知多少年,不禁略有些動容。

  狄念頓了頓,才又抬頭,「後來我隨太子回京,入宮覲見皇上與平王。皇上對我說,想當年武國公亦是無父無母之孤兒,被先帝從杵州帶回遂陽,未幾便逐露鋒芒,抗敵平寇威震沙場,成為世人敬仰的一代名將,雖是最終以身殉國,可卻盡享天下人之讚譽……」

  他話猶未說完,可她卻輕歎了一口氣。

  已歿武國公狄風,只怕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便是過了這麼多年,這個名字也總是被那些老人們掛在嘴邊。

  而她這幾個月來遍覽前朝諸史典志,更是對這個名字心生敏感。

  鐵骨錚錚,忠君不二,伴君十五年,力戰無數場,銀槍鐵劍一生情,白骨蒼灰萬代名……

  那該是怎樣的一個男子,才值得這麼多人這麼多梓墨來反復記述他那一件件戰績功勳?

  「……平王也說,」狄念的聲音將她心神喚回,「武國公一生未娶,且無子嗣存世,而我亦是孤兒出身,又機緣巧合地被太子帶回京中,此事怕也是上天之意,因而便將我留在了殿前司內殿值諸班習武,一切規格份例皆與其他勳貴子弟們一樣,三年半前才放我去神衛軍歷練。」

  孟廷輝沒有想過他會如此爽快地將自己身世和盤托出,心中不禁有些別樣滋味,可卻也只是安安靜靜地聽完他說的話,沒再吭聲。

  想來那幾年他居於皇上與平王膝側,與太子之間的關係定是不言而喻,更不需提他之前為何能對沈知禮那般無禮大膽,而沈知禮竟也敢當眾啐罵他——自是因多年來親近交好,才能得如此囂張放肆。

  馬兒彎蹄抖鬃,模樣甚是不耐煩,他二人行速遲緩,一面說一面走,待此時望見遠處橫門金簷,天邊似已染了一層墨蹟,細月也不知什麼時候掛上了樓前。

  狄念扯了扯馬韁,籲馬兒往燭火明亮的地方行去,沖她笑道:「孟大人和我不同,能有今日翰林一席之位全是靠自己努力的結果,但凡女子在朝為官者,無不是飽學多德之人,著實令我佩服。」

  孟廷輝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狄校尉言重了,我是運氣好。」

  狄念看她,「我昨日回京,夜裡同延之出去喝酒時還聽他提起孟大人,說大人這幾個月來在翰林學士方大人案下撰修前朝地方誌,大人遞上去的那些文簿頗得太子殿下賞識,想來擢升之日當不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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