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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怎會……

  孟廷輝怎會恰是那個孩子?

  那一年他北上潮安,其後一路微服私行向西,途中所見流離失所的幼僧幼尼何其多也,自然是能救一個便救一個。

  若非是讀了職方司所呈上來的東西,只怕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孟廷輝竟會是他所救數人中的一個。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他眉目間硬朗的線條漸漸一緩,如此說來,這話當是那一回他對她說的。而在那一路上,他也就只有在那一個雨夜,在那一座破廟中,對她一人說過這句話。

  不料她卻記了這麼多年。

  他又想起殿試之日她在大殿之上探向他的目光。

  她一定是記得他的,也許從那一日在沖州城中相見開始,她就期冀著他能認出她來的。

  一刹那間,他竟是有些想通了她那一門心思搏出位的做法。

  但他的眉頭轉瞬就又鎖了起來。

  倘是她所渴求的竟然是他,那倒是他始料未及、並且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自卯時起,寶和殿外便有宮人領了殿試後位列前十的女貢士來此祗候,待太子傳召見諭後,一個接一個地入殿覲見。

  初陽自東邊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天空正當中,腳下的青灰色宮磚也被曬得開始發燙。

  孟廷輝一動不動地站著。

  已過巳時,還是沒有人來傳喚她。正午的陽光熱而毒辣,燒得她臉龐一片潮紅。

  等到前面第九個人經傳入殿覲見之後,才有一個黃衣舍人自高高的殿階上下來,沖她道:「孟姑娘,該你了。」

  她輕輕喘了一口氣,走上前去,跟在那黃衣舍人的身後入了殿。

  殿門在她身後徐徐闔上,森然一聲響。

  火辣辣的陽光被厚實的殿牆隔在外面,殿中一片陰涼,空氣中都像帶了絲水氣似的,一下便潤了她乾涸熱燙的唇。

  「坐。」

  不待她看清殿中人,不待她行臣子禮,他的聲音便傳入她耳中,同樣的清涼,又帶了點啞意,直入心尖。

  她閉了下眼,適應了殿中光線,瞥見身旁置了錦墊高凳,卻沒動,只向前方坐著的人看過去,輕聲開口:「殿下。」

  薄薄的單袍襯出其下硬朗的身骨,襟前金線暗紋繁複交錯,灼亮的瞳眸,微黯的臉色,一雙長腿竟是疊擱在金案之上,斜眉如鋒,神色雖端肅,卻是一副不羈之態。

  她喉間瞬間有些幹,不曾見過這模樣的他,更想不到他會有這模樣……指尖有些發麻,轉眸去看,殿上竟是再無一人,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他看著她,叫她:「孟廷輝。」

  她陡然回神,低頭:「殿下。」

  「就這麼想要狀元之位?」他開口直接了當,話語如刃劈風。

  她雙耳微凜,聽清了,卻像是沒聽清,一臉朦懂。

  他不急,靜靜地等著她開口。

  一殿寂靜,殿外偶有飛鳥振翅撲簷而過的沙沙聲,攪得人心更躁。

  她面色平靜,一字一句道:「臣不只想要狀元之位。」

  他聽了這話倒也不覺驚奇,只道:「還想要什麼?」

  她輕輕揚唇,「殿下有言,此次女子進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賜正七品編修一職。然而我朝有定,曆科進士第一人及第者都授從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職,為何女子進士第一人及第者卻要低人一品?」

  他手中把玩著案上玉石紙鎮,不疾不緩地道:「你還未當上狀元,尚無資格說這些。」

  她低頭,「倘是凡事都需在其位才能言其政,那翰林院的清議之名又是從何而來。」

  好一張厲害的嘴。

  他擱下紙鎮,起身繞案下階,走到她面前,問道:「你倒說說,倘是讓你當了這個狀元,你會怎樣?」

  她仍舊低著頭,「殿下方才說了,我還未當上狀元,尚無資格說這些。」

  話音未落,她的下巴便被他一把握住,抬了起來。

  她微驚,抬眼正觸他的目光,深澗似的一雙眸子,到底也生寒。

  他臂肘半彎,低了頭打量她,記憶深層連續翻湧,卻始終看不出她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捏著她下巴的手指一直未松,許久才慢慢開口道:「你既然這麼想當這個狀元,我便讓你當這個狀元。不但讓你當這個狀元,還賜你從六品修撰一職,允入東宮經筵侍講,並修前朝之史,可進兩院觀諸翰林學士起草誥敕,再賜佩銀魚袋。如何?」

  一字字落入她耳中,震得她心神恍然。

  下巴微痛,只見他眼底深意層層覆上來,可她卻不解。

  如此殊寵……

  他到底是何意?

  她凝神半晌,不答反道:「……君臣有別,殿下行此孟浪之舉,太不合矩。」

  他鬆手放開她,「你連進士之名都還沒有,如何能以臣下自居?開口卻屢道狂言,何曾將我放在眼中?」

  她抬頭,一路望進他瞳底,異色眼波深深漠漠如洶湧之濤,淹得她心頭一片水濕淋漓。

  他挑眉,對上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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