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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13.傳臚(上)

  大殿朱門緊閉,內中宮燈色曖,一室靜得出奇。

  太陽升了又落,殿磚之上一片斑駁灰影,細密的花紋,邊緣模糊,如春日裡多般壓抑的情。

  他坐著,一動不動地望著這些素衣素妝的女子們。

  都是這麼的年輕,這麼的充滿朝氣,可她們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個什麼樣子?

  不少女子擱下手中的筆,取出淩晨時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時領的宮餅,在位子上靜靜地吃了起來。

  唯獨她一直垂著頭,懸腕揮筆,墨點白宣,背脊豎得筆直,好似一點都不知累。

  眼底墨色濃郁,下筆如飛,紅線直格中字跡工整,左手邊上的裱金題紙已摞起一薄疊。

  一片紅唇纖眉素顏中,他的目光漸漸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輕掀,看她額角碎發擋了眉梢,看她臉上一副極其投入認真的神色,看她傾心在寫這一篇文章。

  周圍數個女子吃了東西,又重新開始寫策論。

  就只有她身邊的那一包宮餅,仍是完好如初,動也未動。

  他察覺到她的與眾不同之處,身子一斜,索性橫臂撐了下巴,凝神盯著她打量。

  腦中回憶起那一日在沖州城北的黃土官道上,破廟一座,素衣一人,雙眼執拗而堅定地望著他,竟然開口問他,他貴姓,他名什。

  他自生來至今,還從未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他的名字天下人盡知,可卻沒有一人敢叫,更是鮮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種深意。

  寡者,獨也。

  自古帝王皆寡獨,便是他那對如同劍與劍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獨自走過了多少歲月,流了多少血汗與淚,犧牲了多少人與事物,才換得這一生短短數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為名,並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獨,而是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獨他可繼。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難之孤寡,將來除了他,還有誰人有資格代領?

  旁人只看見他風光無限,卻哪懂他肩頭重擔究竟有多沉,為君難,為君難不可道。

  便是可道,卻也無人道。

  ……

  「殿下?」

  身旁光祿寺的官吏見他盯著一個女子出神,不由在他耳側低喚了一聲。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態,不由皺眉,又抬眼望了她一下,卻恰觸上她探過來的目光。

  猶是同那一日一樣的清湛目光。

  他不動聲色地挪開眼,望向殿角一側,目光沿殿晃過與座眾人,然後才收回來。

  她看起來這麼年輕,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一張臉龐單純清秀,可卻敢於在進士科州試上違例作論,同他以往見過的女子有著太大的差別。

  可她違例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微微闔眸,又想起數日前古欽在禮部貢院裡對他說的話。

  是沒想到,短短數日間她竟能結識沈知禮,而沈知禮竟也肯為她去古欽府上投帖。

  可見她的確是有與眾不同之處的。

  大紅色的燭液滴了下來,火一樣的色澤,血一樣的觸目。

  再抬眼時,卻發現她仍然在望著他。

  他兩眼一黑,沒料到她會如此膽大。

  她觸上他微凜的目光,一下子便錯開了眼。

  但縱是如此,他依然看清了她雙眼中那忽閃忽暗的期冀之色。

  她是在渴望些什麼?

  功名還是官祿?

  那張光潔的桌案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摞裱金題紙,她的筆墨均已收好,旁邊的那包宮餅仍是未吃。

  有禮部官吏也看見了,走過去低語詢問,見她已全部答完,不禁吃驚,然而按例不得提前離場,便讓她就這麼坐著,等日落時分再與旁人一道退殿。

  他看清,臉色又是一變。就見她微低了頭,看著自己面前的桌案,神色專注,久久不動,也不知在想什麼。

  這女子……

  倒也有趣。

  夜已深,東宮外閣裡仍是燈火通明。

  數名翰林院大學士與禮部主事者都在長案前忙碌,將殿試題紙按姓氏整理好,有翰林院的經筵侍講一份份地捧來他身前,高聲將其上策論文章讀出來。

  他坐在案後,一邊翻閱著兩省遞來的奏摺,一邊聽人念那些策論,良久才收了散落一案的摺子,抬眼道:「拿來,我自己看。」

  立即有人將厚厚的策論卷子搬到他面前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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