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一五六


  如斯美景當前,什麼恩與仇、什麼愛與恨、什麼背叛與虧欠,全都煙消雲散。不管遭遇什麼,人就該活到天年,就該生而盡歡,死而無憾。

  ——這世界還沒有美好到不堅強的人也能夠生存下去。所以我們必須日日努力,努力活著,努力讓自己變得一日比一日更加幸福。

  ——這世上沒有命運,唯有道路。你的道路,我的道路……就這樣走吧、努力吧、繼續活下去吧……只要有著共同的方向,總有一天終究會重逢。

  那決計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時節,天高雲淡,雁過長天。他在一處清澈見底的溪流飲馬,一陣輕風吹來,但見滿眼蘆花飄飛似雪,讓人恍然不知身在何方。

  如斯良辰美景,是該當圍爐煮酒、彈劍作歌的。只可惜他的歌喉、他十指間那份如水的靈動早已離他而去——借來的東西總要歸還,借來的東西永遠也不會真正屬於自己。

  他正垂頭想著某時某刻的少年光陰,忽然那陣歌聲隨風而至,又遠、又近,仿佛唱在耳邊,又仿佛唱在久已渺然的青春夢裡。他忽然扔了馬韁,忘了歸程,只顧奮力分開蘆蕩,奮力向歌聲響處奔去……

  可是,不是她……依然不是她……竟是一群鄉野村童,統統赤裸著身子,在淺水邊追逐嬉戲,也不知是哪一個憊賴頑皮,忽然用稚嫩的嗓音高聲唱著:「白蓮花,紅蓮花……豪傑英烈多如麻,功名成敗轉如沙……今夜花開到誰家?」

  ——呵,十載韶華彈指而過,曾經叱吒風雲的戰歌,竟成了小兒口中童謠;說什麼王霸雄圖,說什麼血海深恨,到頭來都不過漁樵閒話……慕容澈啊……你因甚舉杯?因甚到天涯?因甚的花兒開遍,只是不還家?

  他忽然失笑,索性歪身坐倒,將雙肘支在膝頭。也許當每個人充滿疑惑時,都該來看看這些天真孩童,他們永遠欲望直接,目的明確;他們最懂得快樂的意義;他們玩啊、鬧啊、笑啊……每一天每一天都竭盡全力,既不因悔恨而痛苦,也不為奢望而哀愁……

  真傻——他想,為什麼我們一旦長大,就總被不重要的東西蒙蔽了雙眼,總把本真的世界全都忘記了呢?

  那些孩子唱完歌,一窩蜂沖入了蘆葦蕩,再沖出時人人手中都擎著木棍枯枝。

  「我是殺賊的戚元帥!」當先一個叫道,不斷揮舞手中樹枝,胖胖的臉上兩團酡紅。

  「我是打虎的武二爺!」另一個也不甘示弱,一邊喊還一邊嗷嗷怪吼,扮作張牙舞爪的大蟲。

  慕容澈越發笑了,他想起自己幼時,也曾和拓跋辰在太極宮幽暗的深處捉迷藏,也曾在樹影婆娑的御苑裡這樣喊過:「我是太祖皇帝」,「我是世宗陛下」……

  看來即使是再過一百年、一千年,即使桑田滄海,今日輝煌的城市化作歷史無情塵埃……想做英雄,頂天立地,依然是孩子們亙古的、永不褪色的夢想。

  ——此身促如煙花、急如逝水,唯有夢想永恆芳菲。

  最後一個孩子也從蘆蕩中鑽了出來,他約莫七八歲,一手拿著「兵器」,另一隻手卻折了許多蘆花團在一起,舉於身前遮住臉孔。

  「我是鬼將軍!」他高喊,自信滿滿;惹得其餘的小夥伴們蜂擁上前,七嘴八舌探問:「鬼將軍是誰?」

  ——慕容澈忽然認出了他的聲音,這就是方才高唱「白蓮花」的小子啊。

  「你們連這個都不知道?」那小鬼越發得意,大聲講解,「我娘說全因為有了鬼將軍,這麼多年才能守住雁門關,讓胡人始終過不了長城。我娘說鬼將軍是真正了不起的大英雄!」

  「哎呀,那不是齊大將軍嘛,我也聽過……」有人附和,「可幹嘛叫『鬼將軍』啊,真難聽……」

  「因為大將軍總是帶著面具上戰場!」那小鬼一本正經搖了搖手中大團蘆花,「面具上畫著鬼臉,匈奴蠻子見了他就跑。」

  「那齊將軍一定長得很醜……」有人竊竊私語。

  「才不是!」小鬼發飆了,氣鼓鼓扯下遮臉的蘆花,「那是因為他長得很好看!我娘就是這麼說的!」

  那是一副多麼熟悉的容顏……端方的額頭、形狀優美的下頜、挺拔的鼻樑以及一雙明亮亮的黑漆大眼……像他,也像她——慕容澈忽然覺得胸懷激蕩,忽然險些淚盈於睫。這難道……難道又是一個夢麼?又是一個困極倦極、伏在馬鞍上打的盹兒?只待戰角吹響,便告悵然消散、再無痕跡?

  ……天光漸晚,村童們揮手道別,依依不捨。唯獨那男孩兒並不立時離去,他縱身跳入水窪,洗淨臉上身上的汗和泥,然後又從蘆葦叢中取出枚小小布包,將裡頭乾淨的衣服鞋子穿戴整齊。慕容澈站起身,向他走過去。那孩子忽然回過頭來,粲然一笑,露出兩顆小小虎牙,脆生生道:「行了,咱們走吧!」

  慕容澈大吃一驚,忍不住問:「你知道我是誰?」

  那小鬼斜睨了他一眼,仿佛把他當做光長個頭兒不長心眼兒的呆瓜:「你一直瞅著我不放,我還能不知道嗎?是村頭張嬸叫你來這兒找我的吧?你也是來尋我娘瞧病的?」

  慕容澈微怔,隨即將手撫上心口,笑了:「是啊,你真聰明,」他說,「一點兒都沒猜錯。」

  那時候夕陽西下,暖黃的餘暉將一長一短兩個影子投在田壟間。小鬼仿佛片刻也安靜不得,在他身前身後蹦來跳去,各式各樣的問題沒完沒了。

  「你從哪裡來?你得了什麼病?你運氣真好啊,我們本來明天就要離開了……」

  「……離開?去哪裡?」

  「我也不知道,哪裡有病人就去哪裡。我娘說天下很大很大,只要覺得快活,不拘哪裡都是家,都是一樣的。而她只要能幫到病人,哪怕再辛苦也快活。」

  「……那你呢?你快活麼?」

  小鬼再次甩給他一個「你怎會這麼傻」的眼神:「我跟我娘在一起,當然快活啦,這還用說嗎?」

  他們談著、笑著,穿過蘆葦蕩,穿過田地和村莊,一直走啊一直走,直到遠處山坡上升起嫋嫋炊煙。「看!就在那兒。」小鬼伸手斜指,「咱們快點兒,我娘燒的飯最好吃了!」

  ——曾經以為今生無覓,誰知此刻近在眼前。慕容澈卻莫名生出無限惶恐:萬一錯了呢?萬一她已……忘了他呢?

  「……你怎麼不走了?」小鬼跑出幾步,又折回來,滿面疑惑,「你放心,我娘的本事可大呢,根本沒有她治不了的病人……對了,你叫什麼?」

  慕容澈蹲下身子,與他目光平視,聲音隱隱發顫:「我叫……齊……子清,」他說,「告訴你娘,我叫齊子清,問她肯不肯……醫治我……」

  「你放心吧,她什麼人都肯治的;你沒銀子也沒關係……而且,你也姓齊啊?跟我一樣呢!」

  小小少年在晚風裡挺起胸膛,像方才高喊「鬼將軍」一樣,驕傲無比地說:「……娘叫我阿策,你也可以叫我阿策——我叫齊策。」

  ***

  當夕陽隱隱沉落,她一邊看著灶火,一邊打理自己和兒子的衣裳行李。明日就要走了,去往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邂逅另一群陌生的人們;將生的喜悅分付予輪回中流轉的芸芸眾生。這是她的選擇,亦是她的道路,縱使為此畢生飄泊無枝可棲,依然甘之如飴。

  何隱有消息傳來,說葉洲新得了一個女兒,說那個人突進長城三百里,一直打到陰山腳下,迫得匈奴金帳西遷,直翻越高聳入雲的惡魔雪山……信裡說:「此一戰,半壁江山定矣!」

  果然是「了卻君王天下事」,果然是「男兒西北有神州」。這是英雄的亂世,亂世還在繼續,而她卻早已不是故事裡的美人,鬢旁唯有爛漫山花,指間滿是光陰的塵灰。

  ……晚風溫柔而多情,她倚門而望,不知不覺間竟睡意朦朧。夢裡那人抱著阿策,正大步歸來;夢裡他在呼喚她的名字,好像從比記憶更加遙遠的地方翩然而至——

  「……長安……長安……」

  ***

  此心安處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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