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一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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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帳內那男子也忒是沒用,見對手抽身退讓,竟不懂得步步進逼趁熱打鐵,反愣在那裡。一時之間兩個人默默對立,就像是一雙蠢笨的呆頭鵝……許久,許久之後,阿哈獁方長歎一口氣,低聲道:「我也不該……算了,總之你無論說什麼都好,眼下這樣,一動不如一靜,靜觀其變吧……如果到了春天,事態沒有惡化,那麼無論是報仇還是別的什麼,都由你。」 兩人之間雖不再針鋒相對,但帳內的氣氛依然凝鬱得幾近凍結。連長安垂首沉吟,終於自嘲道:「反正……反正我就是不答允你,這睜眼瞎的樣子,也拿不起刀劍上不得沙場,也沒有人會認真聽我的話,是不是?阿哈獁,你還是這麼『算無遺策』啊……」 那男子緊緊抿了抿嘴唇,顯然是默認了,他一拱手,彆彆扭扭回答:「閼氏說笑……」隨後頓一頓,又道,「既如此,你早些歇息吧,我回去了。」 言畢也不待她答應,便自顧自轉身而出。在走過連流蘇身邊的時候,對她使了個眼色,悄聲吩咐:「還不去扶閼氏?」 連流蘇肚內暗笑,點頭不迭,正要抽身,忽聽那人驚問:「你……你的臉怎麼……」 這一下可把流蘇嚇得魂飛魄散,怎麼可能?難道是自己看戲看得太過專注,以至於露出了破綻不成?她頓時手足無措,又不敢貿然開口,心裡只想:若是小姐還在……小姐……她會怎麼辦? 還未理出頭緒,幸好那名喚「阿哈獁」的無禮男子用手扶了扶額頭,已道:「沒什麼……想是我看花眼了……」說完,揮揮手步出帳去,背影無限寂寥。 七三、吳鉤霜雪明 直到回到自己的營帳,慕容澈依然無法揮去胸中那份焦躁的感覺。愚蠢!愚蠢!愚蠢!簡直愚蠢透頂!他不住低聲怒駡——他早就該一走了之,何必留在這裡,陪那女人發瘋? 他早就下了一千次一萬次決心,可是總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越是想要離開,越是無法離開……就仿佛被冥冥中某種強大的力量綁縛一般;她實在是她命中的魔障,無解的難題。 夜已深沉,慕容澈的居處和葉洲的相仿,都是四壁徒然,唯有一角堆著許多羊皮紙書寫的公文,唯有一盞昏黃油燈。而且比起葉副將,他這裡無疑更是偏僻,向來少有人跡,在這蕭索冬夜,萬籟俱寂,只有永不停息啞聲咆哮的朔風。 多想無益!慕容澈不禁苦笑一聲,從帳後舀了水大致淨了手臉,便和衣臥倒。人躺在榻上,閉合雙目輾轉反側,眼前如流水般滑過無數支離破碎的畫面,明明困倦以極,卻總也睡不著。 ——總覺得自己已經……漸漸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人明明還醒著,夢卻來了。 夢裡他周身窄袖左衽的胡服,懷抱東耶琴,就像是那個傢伙曾經喜愛的裝扮,全然如同一位浪跡天涯的吟遊歌者。慕容澈自小習文練武,樣樣都出色,唯獨音律全然不通,他從沒有時間精力浪費在無益的遊樂上面。可是在夢裡,這顯然不是問題;夢裡他的歌喉如同紮格爾一樣高亢甜美,夢裡他的手指如同紮格爾一樣靈巧嫺熟。 不過是個夢……朦朦朧朧中,慕容澈想——荒謬絕倫,而且,多麼滑稽。 在夢裡他邊彈邊唱,在夢裡她巧笑倩兮。夢裡有大漠風砂,有男兒壯志,有西域無邊美景,也有中原萬里歸思……那竟然是一支自己從未曾聽過的歌啊,一支滿懷蒼茫鬱氣的磅礴古風:…… 胡兒風物胡兒歌,西涼子弟淚婆娑,忍看石門空聚月,轉頭飲馬踏黃河。 黃河水寒冰刺骨,平沙岸上胡弦起,項王歌罷楚帳空,何處吹笳望明月? 明月明月猶可望,男兒功業在何方? 戈壁扶戟吞濁酒,匣內龍泉橫天舞! 橫天舞,意躊躇,雪花如絮風如虎。邊戍將軍青春老,中原烽煙動地鼓。 哀胡兒,胡兒苦,胡兒作歌在西涼,西涼城上望洛陽。 歌不到洛陽王孫《美人賦》,望不斷北邙山下公侯墓…… 「……好歌!」忽有人撫掌讚歎,聲音清脆甜美,宛如純銀打就的鈴鐺。 慕容澈猛地一個激靈,睜開雙眼,卻只聽「咕嚕嚕」一陣響,有什麼東西從自己的膝頭滾落,砸在地面上,竟是柄獸皮蒙箱、鹿筋為弦的老舊胡琴。不知為何,自己竟沒有好端端躺在榻上,而是背倚中柱盤膝而坐,仿佛真的正在……正在鼓弦而歌。 「實在是好!」那婉轉女音再度響起,「男兒心事當拏雲,腹中沒有幾番丘壑,沒有一顆英雄膽,斷不能有如此佳作。」 「誰?」慕容澈再也顧不得依然昏沉沉的頭腦,顧不得滿懷的迷茫驚疑,身子悚然而起,喝道,「出來!」 那聲音咯咯笑著,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沒想到將軍獨擅弦歌,卻不解聽者雅意,可惜,可惜……」 但見帳篷的角落中有赤色微光一閃,一位身著匈奴短袍的妙齡女子已站在那裡,美靨如花。 「……薩尤裡!是你?」慕容澈自然認得那張臉,頓時驚得心神劇顫;難不成這一直伴在連長安身邊的匈奴少女,還是個大有來頭的細作不成? 不過他很快便發覺事有蹊蹺,就在今夜,他於玉帳中遇見薩尤裡時,這女侍分明穿著日常的赤褐皮裘,領口袖口綴有雜色狐毛,可此時此刻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她,卻一襲錦襖,式樣頗似漢妝。 ——而且,那小丫頭的漢話雖好,咬詞吐字可遠有沒有眼前這位清晰,甚至……文縐縐的,聲線也不如這般纖細…… 慕容澈不由蹙起雙眉,仔細端詳,果然,那早瞧慣了的面容越發顯得不對勁。仿佛隔著水面望見的、搖搖曳曳的倒影,越想看清,越是捉摸不定……對了,在玉帳中也是這樣的,那時候他還以為是燈影搖晃,加之自己心緒不平的關係,可現下這種異樣分明清晰,斷然不是錯覺了。 「你的臉……」他暗自攥緊右拳,緩緩問,「你……究竟是誰?」 「果然,塵哥哥說的沒錯,你也是『蓮華血』啊,」那神秘少女面上的笑容一個閃爍,隨即消失無蹤,「阿哈獁將軍——或者我該尊稱一聲……陛下?」 *** 連流蘇的手指與連長安的咽喉之間,隔著一個刀鋒的距離——而她與她的命運,也只隔著一個刀鋒。 分明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只要一伸手就能切開她頸部的血管,然後一切都可以結束了;自己長久以來的憤怒和嫉恨,都可以被拯救。 可是就在此時,那盲眼的、毫無防備的連長安忽然道:「華姑娘,還是請你回去休息吧,我真的不需要人守著……」 華姑娘?連流蘇不禁一愣——那是誰?她連忙左顧右盼,玉帳中明明只有女侍「薩尤裡」在,只有她一個人哪! 熾蓮閼氏見她不答,倒也沒有生疑,而是繼續道:「我知道令兄與你也是一片好意,但……連長安從來不會平白無故接受別人的『好意』。否則,當年在龍城時,我就已經跟你們走了。」 連流蘇徹底昏了頭,她甚至開始懷疑,面前這廢物是不是根本就在裝瞎,此刻正故意捉弄自己取樂? 「……呵,」連長安忽然笑了,微微搖著頭,「看來我還是白費唇舌,你還是只聽你『塵哥哥』的話呢……愛留便留著,隨你們喜歡好了,我的確很想重見光明,但如今這般境地下,是絕不會和你們去南晉的。」 ——塵哥哥?重見光明?南晉? 她究竟把自己當成了誰?還是……帳外倒在自己掌下的那個小侍女,本是位大有來頭的人物? 籌謀妙算並非連流蘇的專長,何況是這般雲山霧罩的茫然境地。她愣愣望著連長安自己摸索著上了榻,摸索著放下一側天青色的紗帳;熾蓮閼氏的枕邊倚著柄纖細長劍,劍柄烏黑奇古,嵌著一顆蒼白寶玉,皮鞘卻光亮嶄新,粗陋得刺眼。 連流蘇的眼睛猛地大睜,血與怒火直沖頭頂,她認出了那柄劍,一時間所有的疑惑和猶豫全都煙消雲散——管她在打什麼啞謎,管她有什麼陰謀詭計,即使這廢物真的沒瞎,真的設下了圈套正等自己跳進去,她也認了! 那除了有三分狐媚手段、有幾絲異處之外,全然不值一提的傢伙,竟理所當然的擁有那柄劍,仿佛那是屬於她的東西……真該死! 刹那間,連流蘇的雙目已盡皆血赤——她將半生所學用到了極致,揉身疾撲過去,死死掐住了幔帳中、連長安的喉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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