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八七


  阿哈獁手中粗陋的木弓已然拉滿;為了使出全力,他再也顧不得隱蔽身形,早單膝跪地直起了腰身。可是此時此刻,數十名白蓮之子們全都沉浸在自己激烈的內心交戰之中,竟沒有一個顧得上探看四方。到了這樣生死一發的關頭,阿哈獁反而冷靜下來,他在頭腦中再一次估算風向和風速,箭尖斜斜偏出某個角度,就此靜止不動,穩若磐石。

  數著自己心跳的節奏,阿哈獁狠命咬了一下舌尖,口中頓時滿是腥鹹;他甚至沒來得想清楚自己是如何鬆開手指的,弓身一震,箭已離弦,沒入無盡黑暗之中。

  ——這樣的夜,這樣的風,箭矢果然在虛空裡拐過一個彎;白蓮諸人只聽「當」一聲輕響,燈油四濺,火焰迅速膨脹又很快微弱下去,轉瞬便只剩少許亮紅的餘燼。

  「……保護宗主!」

  「……是那邊!」

  狂風果然是他的同伴,倒有一大半人爭先恐後向錯誤的方向湧去。隨著燈火行將熄滅,秩序終於大亂。那女人不住喊著「鎮定」、「鎮定」,她竟就有這樣的決斷,倒叫他吃了一驚……只可惜,終究是沒有用的;一片白紅相間布匹似的物事環繞在她身邊,像是獵獵飛舞的活生生的翅膀;即使燈火熄滅,她也實在太顯眼了,遠比他想像的還要容易許多。

  阿哈獁在弓弦上搭好第二支箭,有條不紊地拉開。不必著急,這一矢一定可以中的;他無疾而終的前半生,他迷失在幻影裡躁動不安的魂靈,一定可以被安撫——用她的命。

  就在箭矢將發未發的刹那,人群中的她竟忽然轉過身來,直直面向自己。阿哈獁的心忽然狂跳——不可能的,她的眼睛不可能這麼快適應黑暗,她不可能看得見我!

  頭顱深處忽然一陣劇痛;穿越漫長的時間與空間,有人在那裡厲聲尖叫:「……慕容澈!我願你家亡國破,眾叛親離!願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願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樂,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為灰燼!我願……像我愛你一樣令你真心去愛的人,一輩子痛你恨你!願你如我這般悔恨終生!」

  不——

  驟然間撕心裂肺,遠比憤怒和仇恨還要濃郁百倍的感情澎湃洶湧。明明隔著那麼深黯的夜幕,明明隔著那麼遙遠的一生,為什麼?為什麼他依然能夠看見她火焰般的眼睛?

  宛如紫極門上的那一日——他分明已經再世為人,為什麼還是無法擺脫?

  箭矢飛了出去,斜斜飛向半空中,再無消息。與此同時,另外一個方向,狂風中忽然傳來馬蹄聲,以及胡語和漢話交雜的呼喊:「塔格麗——塔格麗——塔索……敵人……重傷……」

  五十、如癡如醉

  「惡魔雪山」與「死者之眼」都是胡人的聖地,無論來自哪一個部落,無論是貴族還是尋常牧民,在大巫姬的眼皮底下,誰也不會舉起彎刀。這是長生天訂立的法則,長生天會拋棄那些用黑血玷污淨地的罪人們;所以,即使是互相敵對的家族,即使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只要來到山下,也必須暫時握手言和,把仇恨和欲望統統放在一邊。

  ——正因為如此,這裡才成為草原上最平安的淨土;辛苦趕路一個月的旅人們,才會那樣縱情肆意,飲酒狂歡。沒有人能預料到,甚至沒有人敢於想像,災禍竟真的這樣發生了;一群愚蠢的賤奴不知從哪里弄到了兵刃……隨著第一滴血流出,所有人已被詛咒。

  那名報信的匈奴人除了自身的坐騎外,還帶來一匹馬,他的漢話說得極是生澀,連長安反復追問,也只能約略懂得七分意思。長安實在懊惱不已,只因白蓮之子們對「蠻族」總存著戒備,她有意領他們遠遠避開,全沒料到今夜的風竟這樣大,天空漆黑如墨,任憑營地裡鬧到天翻地覆,他們竟然毫無覺察。

  如今狀況不明,這實在比確定的真實還要可怕,連長安早顧不得什麼了,一縱身便跳上馬背,對那信使吩咐道:「帶路,我們回去!」

  信使低頭答應,白蓮之子們卻紛紛上前勸阻:「萬萬不可!方才分明有暗器射來,宗主當以安危為重!」

  話是在理,可她一想到紮格爾,便覺胸內焦煎如沸,如何能等?當即解開馬韁,喝道:「刺客一擊不中,怕是早離開了,你們使動輕身功夫盡力跟上我就是……我若真是『白蓮』,真是『命運之女』,又怎會死於微末伎倆,死於此時此刻?」

  說完,再不理會,雙腿猛夾馬腹,整個人風馳電掣般,便與那信使一道去了。

  ***

  許是因為懷裡那顆焦急的心,回去的路變得無比漫長,仿佛永遠也沒有盡頭似的。忽然,連長安手上一緊,馬兒啡啡鳴叫,收住四蹄。那信使全未防備,直沖出去好長一段,才勒轉馬頭,奔回來問:「……塔格麗?」

  連長安的左臂上依然纏著那面「熾炎白蓮」的旗幟,此刻紅與白正迎風而舞;她人在馬上,寒聲問道:「我們出來的時候是頂著風的,為什麼回去的路……還是頂著風?」

  那信使面色驟然一變,桀桀低笑,口中說出的卻是流利漢話:「你發現了?看來我倒是小瞧了你。」

  連長安微一皺眉:「原來如此……這麼說,什麼奴隸作亂,還有紮格爾遇刺受傷,都是假的?你們的目標,原本就是我吧?」

  「我不會回答你的任何問題,塔格麗;如今你孤立無援,是乖乖跟我走,還是讓我綁走你,你看著辦吧。」

  連長安回頭向來路望去,暗夜無邊,只有風聲呼嘯。

  「你們既然做到了這一步,恐怕我的部屬一時半會兒是趕不來了……」

  那信使越發笑得暢快恣意,一抬手,從鞍邊撈起馬鞭,腕間輕抖,黑暗中登時揚起一道灰影:「塔格麗,以一個女人來說,你果然算是聰明的了;既然是聰明人,就不要做傻事,不必想拖延時間了,沒用的。」

  連長安端坐馬上,低垂著頭,對他不理不睬。忽然,俯身在馬脖子上拍了一記,馬兒便聽話地掉轉頭去,像是想要原路返回。

  那信使不由大怒:「漢人賤婦,不肯乖乖聽話,就死在這裡吧!」說著,手中長鞭甩開,直向連長安的後腦。

  誰料長安假意回頭,正是要引他出招。那信使只覺眼前一花,不知怎麼搞的,馬上女子已轉過身來,長鞭在她左臂上繞了數圈,像是被人捉住七寸的蛇,再也動彈不得。

  信使著實吃了一驚,卻並未慌亂。他的鞭上帶著鐵棘,若緊緊勒入肉裡,那賤婦的一隻手就算是廢了。這樣想來不由喜從心頭起,雙膀十足十運上千斤力,用力一奪!

  只聽見宛若裂帛的「哧」的一聲響,鞭稍彼端猛驟然一輕,巨力便結結實實反震在自家胸口上;信使當即倒栽下馬,喉間猛噴出一口血來。

  「……妖……妖法!」他一邊咳嗽,一邊驚呼失聲;死也不能相信,自己竟如此輕易地敗給一個看似羸弱的漢女。

  腳邊長鞭委頓在地,鞭稍卷著的赫然並不是連長安的手臂,不過是一面破碎的旗。長安束布成繩倒纏住他的鞭子,又在他使力之時用暗勁撕破旗幟,令他的千斤力打在空處,反被自己震成重傷。「……這可不是什麼『妖法』,雕蟲小技罷了,」她冷冷笑,「真以為憑你一己之力就能迫我就範?看來你並不是阿衍部的人,還以為我是尋常女子吧。」

  「妖女……」信使拼命咬牙,掙扎著想要爬起身來。連長安已飄然下馬,來到他跟前,一腳將他踏倒;手中寒光閃爍,正是紮格爾送她的牙玉短刀。

  「你是誰的手下?意欲何為?紮格爾現在怎麼樣了?是老老實實說出來,還是被我逼著說出來,你自己看著辦吧。」

  「妖女!別以為……別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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